姑婆并不是我的亲姑婆,因为她是我外婆的妹妹,又和我同姓,我就喊她姑婆。姑婆生过七个孩子,三十年代兵荒马乱,不曾给她留下一个,她就成了孤婆。
我是姑婆最喜欢的男孩子,十四岁那年,父亲得了重病,我想退学回家当“放牛二小”,姑婆投了“反对票”,为了找到说服我的理由,她专门找算命的杨先生替我排过八字,还大门大嗓地对我父亲说:“伢儿八字好,读了书能做官,你拿不出钱,我拿。”姑婆会织布,又是“五保户”,谁也不会断她的织机。她拿出五十块钱让我交了学费,还为我做了套蓝棉布外衣。
最值得我回味的,是姑婆亲手做的腌韭菜。每逢上学,我总要到姑婆家去取一两罐腌韭菜,以对付长达一周的住读“生活”。姑婆常常在露水未干的时候割下韭菜,用清水漂净,霜上盐,装进小白瓷罐里,待我去取时,老人家就掏出韭菜,用刀切成一段一段,放上鲜滴滴的香油泡红辣椒。姑婆腌的韭菜,每次一带到学校,总被同学抢个精光。姑婆知道了,心里吃了蜜似的甜,连连说:“这就好,这就好!”
后来,我上了大学,假期回家看望姑婆时,老人家问我还喜不喜欢吃韭菜,我说:“喜欢!”姑婆就眯逢着眼笑。姑婆还特地在自留地里专门为我开辟了一块韭菜地,竹篱护着笔直的菜畦,菜畦上摇曳着滴绿的韭菜,韭菜上挂着晶莹的露珠,露珠包裹着韭菜顶上集生的小白花,姑婆常常颠起小脚在韭菜地里从早忙碌到晚。她还常常对人说起我的事:“我说得不错吧!我诚儿生就一副官相,银盘大脸,浓眉大眼,念了洋学堂,就能做县太爷、省太爷,要是听他大大(爸爸)的话,一个人苗子还不闷死了。”
在大学里,我也能吃到姑婆托人寄来的韭菜。
前年,我去看望姑婆,说我打算结婚,姑婆送给我早已备下的两床棉布床单,是她亲手织的,用红靛染成,还印了“喜鹊闹梅”的图案。姑婆对我说:“垫我织的床单,十有八九要生儿子。”
我的席梦思上,终于没有垫上姑婆亲手织的棉布床单,也终于没有添儿子而得了个“千金”。姑婆曾多次问我,垫没垫过她织的床单?生了个什么孩子?我一直支吾着说了些文不对题的话,直到她死去。
姑婆活到了九十二岁。我曾多次去接她到城里来同我们一起生活,她不肯,说是爬不动高楼,住不惯“鸽子笼”。去年她去看“草台戏”,被一个毛头小伙子撞倒了,摔折了腿,再也没有爬起来。我从城里回去看她时,她的眼里顿时有了丝丝光彩,我撬开罐头,一口一口地喂给老人家。老人话也多了,问我媳妇对我好不好?儿子长得乖不乖?还说邻居真好,待她像亲娘一样侍候,村支书、村长常来看她……
闲聊了一会儿,姑婆从枕头下摸出一百五十块钱,嘱咐我在城里替她买三十斤纸钱,为她送终,还对我说:“活着是孤人,死了不做孤鬼,有你跟我烧些纸钱,逢年过节你回来到我‘睡’的地方看看,我去了,眼也闭得紧些。”我当着姑婆的面,答应了她的请求,而在我动身回城的时候,我把一百五十块钱给了姑婆的邻居,嘱咐多给老人家买点好吃的东西。因为我不相信人死后能收到纸钱。
我最后一次见到姑婆是今年五月,姑婆一见面就问我,把给她的纸钱带回来了没有,我告诉她,我和同事出差,路过这里,顺道来看看,纸钱还放在城里,姑婆放心了,对我说:“你们当干部的,避嫌一些好,不要为我的事丢了官。”分手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姑婆流泪了,对我说:“儿呀!再次回来我就不在了,你做了官,姑婆一辈子只求你帮一个忙,姑婆死后,千万不要把姑婆‘烧’了,烧得好疼呀!要把姑婆埋好。”我只是含糊地点点头。
姑婆死时,我出差去了深圳,没能参加她的葬礼,听说老人家死的前夜,爬进自己备下了二十多年的棺材里,乡亲们只好把她埋了!破了全村的一个例。姑婆是如何爬进棺材里去的,至今还是一个谜。
唉!我的姑婆!
(19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