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古扬州才有“八怪”,区区千人的弹丸之地,居然就有“两怪”,信不信由您。
——我要说的,是我的家乡:通海口镇柳李村两个有名有姓的怪人。
A:涂平香,你凭什么香了起来?
按辈份,涂平香是我的叔叔,小时习惯喊他鸭叔----因他家祖传养鸭。凭着长得五大三粗,他参了军,居然分到北京某特种部队。六年后,解甲归来,他在村上炫耀说:“某某叛逃时,我们拿着望远镜盯着他……”越说越玄,以至于使足不出户的乡亲们听得目瞪口呆,似信而又非信。反正人家见过大世面,由他“吹”。
不久,凭六年的光荣史和一点小关系,“拱”进镇办的修造厂当了铸工,无奈厂里把他当青工待,养活不了孩子、老婆,便见异思迁,“迁”到另一家工厂,活儿:铸工。谁知日子刚上正轨,遇上厂里民主选厂长,他不安分守己,竟蹦出来参加“竞选”,滔滔不绝地发了一通“演说”,居然赢得了一些选票,本来有望参政,但不知什么原因落选。他干脆急流勇退,退回小瓦屋里“自谋职业”,用小灶小炉,铸些勺儿瓢儿,小刀小铲,叮叮当当走村串户,没多久,居然赚了一笔钱,有人说,涂平香这下可以神吹了。
谁知半年后,他家的小灶小炉熄火了,怎么?不干了。
嗬!他又在小镇上摆起了小地摊。搞的么名堂:小摊前一英俊少年,将刀棍舞得飞转,令人眼花缭乱,观者愈集愈多,好不热闹。舞毕,少年退下,他则站立摊前,向观众打一揖,破起嗓子道:“父老乡亲:鼠害横行,岂有不除之理?我涂平香按科学配方,制成特效灭鼠药,从优出售。”你看,怪不怪,天下竟有把舞棍棒和推销鼠药结合起来的奇事。
人们咋舌:“噫,这家伙真神,怎么想到这种好差事。”方圆几里,鼠是灭了不少,他也赚了一笔钱。
前年冬天,我回了趟老家。风雪中,小镇上一把高悬的破幌子老远就吸引了我,上面大书:“祖传秘方:专治风湿、跌打损伤、毒蛇咬伤。”定眼一看,幌子下竟坐着我家平香叔。他几时又成了郎中。我疑惑地走拢去,同他寒暄。在他用塑料纸搭起的“医院”里,还挂着乡亲们送给他的锦旗、镜框。我有些半信半疑,回家向叔父请教,叔父说:“他家的‘祖传秘方’是放鸭,至于行医嘛……也怪,他不知怎么会想到拜行医五十多年的叔祖父为师的,得了真传,也算是祖传秘方吧!”
今年夏天回家,我发现他的“医院”里里外外挂满了锦旗和镜框,远远看去,颇像小时候见过几回的花轿。上面大多写着“妙手回春”之类的赞语,有一面上还赫然写着“赠再生华佗涂医师。”
“好家伙,哪一级给授的职称?”我和他攀谈起来:“您为什么专治风湿之类的病?能治好吗?”语气中带着几分怀疑。
“我们这里是水乡泽国,此类患者太多,我就选准了这一行当。风寒湿邪外袭,是致病的外在因素;肝肾不足,营卫气血内虚,是致病的内在原因。正邪相搏,郁弱化热为本病的基本病变。我用马前子等药配方,舒筋活络,综合治理,就可以药到病除。”这些话,他侃侃而谈,我暗暗称是。随手翻开他桌上的病人登记本,细细一数,嘿,两年来,他已治好风湿病患者三百五十二人,跌打损伤病人一百二十七人,毒蛇咬伤一百二十一人,外加小儿麻痹症患者一人。我这才明白了卫生部门给他处方权的原因。
临别时,他告诉我说:“我马上要在镇上盖楼房,正儿八经地坐门诊了。”语气中颇有点自豪感。
——平香叔,你凭什么香了起来?我在寻找答案。
B:万飞国,你何时飞起来?
万飞国,是我们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烫了“大波浪”卷发的男人,三十五岁。黑且瘦,门牙凸出,被烟熏得黄黄的,颇像陈述所演的几个有名气“反角儿”。正是因那“木秀于林”的卷发,我才决定把他定为柳李一怪的。
他家也很穷。记忆中,他们几弟兄都是在“人”字形的草棚里出落成壮小伙的。他也参过军,回来的时候,村上让他和几个人办经销店,一年“大锅饭”端下来,“清汤寡水”,亏了个大窟窿。村干部要办他的“学习班”,他腰缠草绳,荷包里装了一斤半米,对村干部说:“走吧!跟你们去。不过……”他唤过鼻涕横流的一双儿女,往村干部面前一推,说:“家里的一斤半米,我全装上了,两个伢交给你们吧!”村干部哭笑不得,自认倒霉地输给了这个“无赖”式的怪人。
唉!那年月,怪人怪事不独出在他万飞国身上。
八四年春节前,他请我和另一位朋友喝酒。三盘菜,三杯酒下肚,他话也多了起来:“两位小弟,我有个‘宏伟蓝图’想请二位过目,怎么样?”他拉开皮夹克,从贴胸的荷包里摸出一叠皱巴巴的材料纸,展开一看,好醒目的标题:《关于利用通州河静水水面养鱼的规划》。我不敢相信是他这个高小生的“杰作”,便问:“你写的吗?”“当然,不过,出两包烟请村里老师修改过。”“怎么样,带给城里的领导看看。在通州河上扎几道铁丝网,就可以养鱼了。通州河绵延百里,久不行船了,不养鱼是个浪费。”后来,我把他的规划带给县里有关部门,没有得到答复。没几天,他又自费上了趟县城,也没有下文。
听朋友说,回家后,他把《政治经济学》、《农村致富手册》等书扔了一地,灌了两杯酒,合衣而睡。
通州河养鱼是否可行,我得不出答案。这精神怎么样?答案自然有。
他还算清醒,来了一个切合实际的行动:养鸡。养鸡的书是读了不少,就是缺鸡舍。他瞅准了村上留下的队屋,空荡荡的一排房子,灭灭菌,就再合适不过了。磨破了嘴皮也白搭,理由很简单:“村里的队屋不能便宜了你一个人。”算了,他拔光了自留地的菜,自己圈了个简易鸡舍,当上了“养鸡场长”。还算不错,两年下来,家里还添了电视机。福不双至,正当他从外地引进的五百只良种鸡开始下蛋时,全村闹鸡瘟,他打过预防针的良种鸡,也一个个倒下了。五百只鸡,多少汗水换来的呀!乡亲劝他:“用板车拉到镇上的餐馆里去,一块钱一只,也是五百块钱啊!”“放屁!,瘟鸡有毒。”皎洁的月光下,他把一堆瘟鸡付之一炬。他蹲在一旁,边哭边唠叨,颇有一点黛玉葬花的味儿。后来,镇上的宣传干事“笔下生花”,让他的大名上了《湖北日报》,乡亲们要他请客,他似笑似哭地说:“五百只鸡换了个‘豆腐块’,代价太大。”
他终于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到外地去寻致富之道了。他瞅准了宜昌葛洲坝工人多,肉案少的空子,在那里当起了“屠夫”。他还在家乡带去了一个徒弟,吃喝全包,每月付工资五十元。哪知徒弟在外面打群架,被他一耳光给扇回了老家。从此,他成了“一把手”。
我曾有机会去采访他,并向他请教烫发的原因,他道:“小弟有所不知,出门在外,常有坏人敲竹杠,也有歹人找麻烦,我烫‘大波浪’,是让习惯按外表看人的家伙一瞄我,就觉得我惹不起。嘿嘿!自卫而已。”这逻辑似乎太荒唐,又颇让人深思。 我又问他:“你家房子该修一修了。”“钱不够呀!”“卖掉电视机凑么!”“我常年在外,电视是教育孩子的好老师,万万不能卖,孩子的明天要紧。”
我几乎有些佩服这个“无赖”式的怪人了。
——万飞国,但愿你早日飞起来,我焦急地待待着。
(1986-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