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干妈姓黄,生于1928年,属龙,与我母亲同庚。母亲生我时,已经三十四岁,按家乡习俗,让我认黄妈妈为干妈,好养。
也不尽然。老干妈是母亲辈那代人中少有的识字人,她破天荒地念过“十年长学”,相当于高中毕业。识文断字,字墨算盘齐全。这可能是父母让我认黄妈妈为干妈的重要原因。
我小时调皮,少不了让父母烦心。母亲烦心时,就会大声嚷嚷:“真不该捡你回来,滚回你黄老婆子家里去!”
十岁以前,我常常到干妈家里去玩。干妈家有两个大姐姐、一个小弟弟。小弟弟上学时,干妈让我给小弟弟取学名。我给弟弟取名孙权,干爹不识字,有些不同意,干妈说:“你知道什么?孙权是三国时期吴国的开国之帝,你当了‘太上皇’还不高兴?!”
我从小学四年级起,每年都给全湾家家户户写春联。那年,干妈家盖了新房,干妈来喊我去给她家写春联。我在路上就想好了春联,到了她家,挥笔就写,道:“生子当如孙仲谋,育女胜过穆桂英”,把小弟弟孙权的名字也扣上去了。干妈高兴得不得了,还亲手为我缝了双棉鞋。
干妈有文化,端庄,但弱不禁风。我读五年级时,干妈得了风湿病,卧床不起。我母亲很着急。母亲是无师自通、热心快肠的“土郎中”,帮人接生、拔火罐、挑“羊毛庁”……用些小偏方帮乡亲解除病痛,比如,有个刀伤什么的,母亲会从陈年泥壁上取一块土,碾碎,撒上止血……母亲为老干妈的病,专门去问过一位老中医,老中医让母亲找些地乌龟(土鳖虫)给老干妈泡酒喝,也许能治好。
说干就干,母亲带着我和两个弟弟在家里“翻箱倒柜”,寻找地乌龟。灶膛前的柴屋,堆积多年,母亲让我们把柴草全部搬走,挖地三尺,找到了一大罐子地乌龟。母亲把地乌龟洗净,用沸水烫死,又用文火在锅里烘干,送给干妈泡酒喝。
经过治疗和喝药酒,老干妈终于可以下地了。
1974年3月,我在初中申请入团,要政审,我才知道干妈的娘家成分不好,好心人提醒我,要注意……
1977年参加工作后,我四处奔波,就很少见到老干妈了。我添了孩子后,老干妈还托人给孩子带来过一双虎头鞋,我珍爱得不得了。
1999年,我已调到武昌工作,单位为庆贺重阳节,想给优秀老干部买条仙桃拉舍尔毛毯作奖品,让我回仙桃去采购。到厂里开好提货单,去仓库提货,发货的小姑娘很热情,当我在提货单上签下名字时,小姑娘高兴得跳了起来,说:“你是我的大舅舅!你是我的大舅舅!”
巧得很,发货的小姑娘就是干妈的外孙女,大姐姐的女儿。但我是第一次见到她。
“我外婆说过的,要我们向你学习!”
我一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就这样,我和大姐姐一家也有了联系。
2003年,全国抗击“非典”,电视上经常播放负责抗“非典”工作的女领导新闻,我的发小大金在这位领导身边工作,我们全家就格外留意这位领导的新闻,母亲也不例外。一天,一字不识的老母亲指着电视新闻说:“你干妈死憨,读了‘十年长学’,不去吃公家饭。要是你干妈吃公家饭,也会像这个婆婆一样上电视。可惜了!可惜了!”
看得出,母亲选择黄妈妈作我的干妈,是看中了她识文断字;也看得出,母亲为干妈一辈子学非所用惋惜不已。
我参加工作后,只少许回过几次老家。2015年4月初,我回老家给父母扫墓,行前我一再叮嘱自己,这回回去,一定要去看看老干妈。
回到家,给父母扫完墓,去看老干妈。远远望去,满头白发的老干妈坐在门口晒太阳。她面容还是那么端庄雍容,衣服周正,身板也还硬朗,一点也不像饱经风霜的农村老太婆,倒有几份像退休的老教授。我走上前,大声喊道:
“黄奶奶!”
“你是哪个?”老干妈道。
“黄奶奶,我是忠诚!”我报出我的乳名。
“你是哪个?”
“黄奶奶,我是涂家老大忠诚!”
“你是哪个?”
……
八十七岁的老干妈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
我紧紧握住干妈的手,泪水滴在了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