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长不像鳝鱼,短不像泥鳅,被人称作“矮脚黄牯”的石头哥,居然哼哼唧唧念过三年高中。高考时,数学得了七分半,一篙子被赶了回来,穿皮鞋的梦在瞬间被击得稀巴烂。短短的身材,哪是使耙用耖的料子?操把斧头跟着姐夫“嘿嗬嘿嗬”学木匠,砍了半年,还把弹得直直的墨线砍得狗啃了似的。姐夫一顿臭骂,石头哥便星夜开了小差,结果踏上了“土聋子”(一种毒蛇),“土聋子”恶狠狠地给了他一口,躺了三个月医院,总算捡回来一条小命。
第二年夏天,石头哥帮他“细竹杆”似的老婆打下手,划行运秧,踩上了不知哪年哪月埋在地里的棺材钉子上,棺材钉又不偏不倚与“土聋子”留下的吻痕相逢,石头哥当场倒在秧田里。抬回家里,老母亲请人下了三天三夜的“马”,直下得石头哥还有一丝丝气,才火急火燎抬到医院。口里、鼻子里插了三根管子,直忙了医生护士一个多月,石头哥才醒过来----“破伤风”差点要了他的命。假如他老母亲硬要再下一个晚上的“马”的话,故事也就戛然而止了。
从此,石头哥再也不能做重活,只好办了个小卖部。
石头哥做梦也没有想到,“死”了多年的伯父会从天而降,带了一小捆钞票,从广州直飞武汉,又从武汉坐了“的士”嘟嘟的开到石头哥的禾场上。石头哥来不及握住伯父大人伸过来的手,便硬硬地给伯父下了一跪,又响响地磕了一个头,伯父哽噎地叫了句“贤侄”,就放声大哭了起来。
尔后,石头哥陪伯父吃荷包蛋,就着家乡的鮓辣椒,腌兰花芥菜和流油的沙湖盐蛋喝酒。喝得八分微醉,伯父和他谈起往事:“当年到香港闯世界,办了个小店铺。开业的第一天,就碰到了不三不四的港仔找麻烦。嘿嘿!伯父可是不怕事的人,赤条条一条好汉来去无牵挂。晚上海边见,直打得天昏地暗,那家伙求了饶,伯父出了名……”伯父一席话,说得石头哥心里仿佛虾子夹,痒痒的,也想去闯世界,去教训不三不四的人,让那些喊他“矮脚黄牯”的人瞧瞧,我石头并非顽固不化、花岗岩。
伯父走时,石头哥陪老人到市里告辞。市港澳办那位长得胖胖的主任,礼节性地征求石头伯父的意见,家里有什么困难,尽可以对政府讲,伯父没开口,石头哥先“尖”了嘴,道:“我伯父希望我在市区办个侨谊小吃店,不知您能不能帮忙。”主任点头颔首。
于是石头哥三天两头跑港澳办办主任家,终于在市区晓义街替他找到了一爿小铺面。石头哥千恩万谢,急慌慌打起了开台锣鼓。
B、石头哥缠了伯父给他的四千块钱,约了同村的手扶拖拉机手黑皮大哥,把和“细竹杆”结婚时买下的一张带抽屉的木床,五屉的“三八台”以及刚刚动手制作的高不像案板、低不像屠宰场杀猪用的矮凳的新家什,装了满满的一车。临行,石头哥为了取彩,放了挂一百响的“浏阳造”,还在老祖父模模糊糊的遗像前点了三根香,作揖跪拜。不想躲在祖父遗像背后的一只蜘蛛掉了下来,神乎其神地盯在了石头哥的左脸上。石头哥立即中止跪拜,结结实实地一巴掌扇过去,留下五个指印,引得看热闹的人哄堂大笑。石头哥顿时红了脸,道:“笑个屁!老爹是叫喜蛛下来帮我牵线的!”
石头哥学着伯父临走时的样子,双手抱拳,和乡亲们告辞远行。手扶拖拉机“穷!――穷!――穷!”冒出的黑烟,在禾场上幻化成一个个“O”蛋蛋。
一路顺风。石头哥和老婆分坐黑皮大哥左右,不到一小时,就“穷”了五十多里。石头想起黑皮大哥百里送他,分文不取,怎能“稀泥巴泥壁”呢?于是,就到路边的小饭馆请黑皮大哥吃饭。正在石头哥与擦着口红、有几分妖艳的女老板为一盘炒肚片值不值八块钱讨价还价的当口,只听“轰”的一声闷响,石头哥的家什被一个酷似小馒头的面包车挂翻了,带屉的木床和“三八台”不曾上过锁,抽屉抖了出来。老婆用的一些“小玩意”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石头哥和老婆先顾“遮丑”,赶紧收拾。
等到黑皮大哥提醒他们赶快追赶小面包车时,那“小馒头”已不见了踪影。“细竹杆”一跺脚,石头哥赶紧追了起来,没跑几步,“细竹杆”“呜呜啦啦”哭了起来,引得好多人围了上来,石头哥才像断了尾巴的公鸡似的走了回来。于是,好一阵争吵,“细竹杆”道:“听那个老东西唆怂,想发财。发你姆妈的棺材。”那边应:“你跟老子滚,行船不说破口话,发不发财走着瞧!”黑皮大哥摇燃了手扶拖拉机,道:“别吵了。让那个狗杂种的车今后翻个底朝天。”不一会,石头哥愁消气散,悠然自得地哼起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
C、公元一九八八年春,侨谊小吃店开业。开业的第一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就广播了上海闹甲肝的消息。谈虎色变的人们不再热心光顾街头小吃店。老牌的小吃店都门可罗雀,侨谊小吃店就更是“三下五除冇”。加上油条做得麻杆细,油饼做得瘪瘪歪;加上女掌柜的头发又乱茅草似的蓬松着----永远没有睡醒似的……----长得细竹杆似的……唉!唉!侨谊小吃店门口一铳打不到一个人!
石头哥开始慌乱起来。伯父给的那点钱交房租、交执照款、买高价炭……已是黄瓜打锣,去了半头。石头哥足足在街上徜徉了三天,一边骂该死的甲肝迟不来早不来,一边寻觅着扎住脚的门道:到码头上去当搬运工,矮矮的身材,赖不何!到车站去“拉脚”,现实现地到哪儿弄辆车?卖泳装、三点式,或者全裸体占据封面的“杂质(志)”,羞死人了……
石头哥决定去水果批发市场看看。这年月真怪,大车小车,一篓篓、一箱箱水果不知从哪儿拖来,又不知拖哪儿去了。他掏出齐刷刷的三百元,拖了三箱鸭梨,一箱苹果,就在小吃店门前那根电线杆下摆了出来。鲜果子就摆在石头哥自己做的那个“非驴非马”的案板上。他还从墙上撕下有关单位刚贴的大红标语,东裁西剪,弄成了一条半通的标语:“甲肝钻不进水果!”
从小店引一根电线,石头哥从早到晚眼巴巴地希望有顾客光临。偶尔遇上气大财粗的送礼者,石头哥通常会“宰”上一刀。那些人花“老公”的钱从不心疼,虽然他们花自家的一分钱也要向老婆报告两次、三次。守到半夜,有时也能守个“月花头”,送女朋友回家的倜傥男子绝不讨价还价地拎一提水果,送给还沉浸在兴奋之中的女友,以巴结那古板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老泰山”;还有时也能守住个把巴结有“脸面者”的小公务员,一桌人在家里打麻将,不吃他十块八块岂不太小气寒酸。可今天,石头哥足足坐了五个小时,已是深夜十二时,还不曾有人“报过点”,正在他收摊时,一个面容憔悴的老婆婆走了过来,可怜巴巴地说:“小哥,给我两个果子吃,三天没吃饭了。”不知为什么,石头哥爽爽快快地给了四个国光苹果,待老婆婆吃完,他还恭恭敬敬地从小吃店里给老人送了杯水。
本该结束的故事却又长出了枝蔓。
没几天,那老婆婆又来了一次,还带了糕点给石头哥尝尝 。石头哥招待老婆婆吃了饭,便聊起家常。原来这老婆婆也是开小吃店的,她会做一手绝活:麻花做得又黄又亮又爽口。
石头哥便“跛子拜年----就膝一歪”,叫了声“老妈”,又把老婆婆的两个为争家财打得不可开交的儿子“认认真真”骂了一通:“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老人出气!”于是,老婆婆便流泪,便认真地接纳石头哥为“干儿子”,便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手把手地教石头哥和“细竹杆”做又黄又亮又爽口的麻花,便引来被甲肝吓大了胆的有几分挑剔的城里人……
D、侨谊小吃店因着麻花有名了。石头哥开始做起小老板。“细竹杆”不分昼夜地在烧得“吱吱啦啦”的油锅边发麻花。三块钱一袋的麻花,被不愿念书的半大小伙子用硬梆梆的电视机盒子立即装走,又以四块钱一袋“脱手”,一天也能挣个二十、三十。自行车铃铛一响,满天飞,外看装的电视机,事实上表里不一,因而连一毛、两毛的税票也不用裁。渐渐地,供不应求。居然有人给石头哥上整包的“桃花源”。
石头哥不稀罕。他别出心裁地在半大小伙子中摆起了时髦的“招标”擂台,“谁能帮我弄到中价炭,保证每天供应五十袋麻花。”果然是重赏之下勇夫出。一个自称要通过一年勤工俭学,弄足读三年高中学费的小伙子自报家门:“我舅舅是煤炭公司的经理,别说是中价炭,平价也行。”半大小伙子给石头哥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写了个地址,石头哥便优先给他五十袋麻花。
石头哥按图索骥,敲响了煤炭公司经理家的浅黄色大门,摸出一瓶“白云边”,扔出一条“桃花源”,拿出一袋“嚯啦啦”响着的麻花,便说起和经理大外甥的友谊,经理听得云里雾里。这种事经常有,用算盘“拨啦”好一会才能算清楚的亲戚和关系户都来找过他。嘿嘿,原先当个环卫所所长,门前车马冷落……如今,不管三七二十一,画了个条子,批给石头哥三吨平价炭,又把那“三小件”和石头哥推来搡去,石头哥就势溜出了大门,经理便不再追赶,因为对门就住着公司的纪检干事……
第二天、第三天,那个半大小伙子不再来过,石头哥好生纳闷。忽一日,石头哥去粮店买面粉,正好碰上了那个半大小伙子,于是便亲热起来,石头哥问起他又找了什么“勤工俭学”的门路,半大小伙子红了脸,道:“前几天过元旦,大伙都给老师送挂历,送贺年品,我父亲早逝,母亲又病休一年,哪有钱送点小意思,便乘星期天做趟小买卖,谁知你搞‘招标’,便向你扯了个谎。其实,煤炭公司经理跟我‘打屁不沾大胯’,只不过他儿子和我同座位,当然知道他的家……”
从此,石头哥不再为买炭发愁。
从此,经理家待客少不了端出一盘又黄又亮又爽口的麻花。
腰包硬朗的石头哥也常常为一些无名的念头所困扰。比如他时常紧紧地盯住穿着连衣裙的少妇发愣,时不时被“细竹杆”用扒动麻花的小棍敲他一下;再比如,他常常被对门的桃园舞厅眨巴眼似的灯光,时而尖声尖气,时而轰轰作响的音乐所骚扰,有时还下意识地操起扒火棍晃荡起来。再比如,再比如……
石头哥也不再那么公鹅似的木楞楞的,那厚嘴唇也被油腻腻的麻花摸得滑滑溜溜。那天早晨,一个戴大沿帽的税官来查当月的税收,石头哥无论如何也找不出那两指宽的红条条。于是,税官令他补交,他左说红条条让“细竹杆”带去上了厕所,右说那小条条是个缠小辫子的姑娘来裁的,当时那小姑娘没有把小条条给他。戴大沿帽的税官怒了,骂道:“长不像鳝鱼,短不像泥鳅,想逃税,认错了人。”石头哥也不怒,把卖水果时用过的小刀摸了出来,左手丢到右手,右手扔到左手。税官一见,留下一句话:“不交税,让工商马上吊销执照。”便骑上他的小凤凰“走”了。
石头哥虽然吓退了税官,心里也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乖乖!执照一吊销,还不关门?
蹲在厕所的石头哥也在发愁,顺手拾起不知哪位扔在厕所的一张《工人日报》,那上面有个叫石本坚的记者所写的文章。于是,石头哥“嘿嘿”地笑了起来。
石头哥揣了张《工人日报》,去税务所面见所长,递了份表扬信,表扬那位骑凤凰车的税官如何过硬,如何硬是不吃他的麻花……又掏出那张《工人日报》,道:“我堂兄石本坚前年从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在《工人日报》当记者,春节回来时要采访您。还要印您的大照片,不知您赏不赏脸。”所长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石头哥也就莫名其妙地没人找他收过下半年的半文税。
石头哥想了半年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D+1、石头哥的小吃店干起了大事业,他也仿佛变成了高傲的大公鸡,连伯父也瞧不起了:“要是我到香港,幸许比他干得更好。”他常常腆着企鹅般的肚子,踱着方步,出入于市个体户协会,因为他是玩尾巴的第五副主席,听说他去找过市政府人事局,要求享受副科级待遇,被人笑了个大红脸而逃了出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石头哥蹲了牢房,下了大狱。有的说是他参加了赌博集团,也有的说他强奸了小吃店新雇的女店员。还有的说他嫌做麻花活儿太累,勾结煤炭公司经理,去当了什么“小倒爷”,经理最近倒了涧,他是被当作同案犯下的狱。还有的说他在劳改农场报名参加了大专函授学习,学起了商业经济管理专业的课程。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欲知石头哥如何坐牢?坐牢后又走向哪方?A、B、C、D……无法承担,且看《石头哥进城的E、F、G、H及H+1……》分解。
(199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