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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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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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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

 她又一次拉亮了电灯,真难熬。这一夜她失眠了,她叫辣芝。早晨四点钟,丈夫还没有回来,他是个赌棍,不到天亮是不会回来的。她实在睡不住了。起床,穿衣。淡淡的晴纶秋衫,把她婷婷的体形完全显露出来了,高高的乳峰也被突现出来。她照例走到梳妆台前,一面半圆的大镜子里,显出她的脸蛋来,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鸭蛋脸,柳叶眉,凤眼,皓齿。手表,高跟鞋……她惊诧于自己的美貌。她得意,她今天要做出一件轰动这个偏僻村子的事了。她不相信:温顺的像个小绵羊的女子就是好女子;能够顺从长辈的女子就是好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女子就是好女子。她笑了,对着镜子里的辣芝说:“辣芝妹妹,你说是吗?”

  她开始梳头,梳呀!梳----

这位辣芝姑娘是有过自己的青春和爱情的。当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她是多么活泼可爱呀!她爱穿一件红底青格的春装和蓝色的裤子,头上扎两个小揪揪,飘个蝴蝶结。她爱唱歌,她爱跳舞。他也爱喝歌,他也爱跳舞。他叫曾诚。最得意的是跳《唱支山歌给党听》,他们都是苦出身,当跳到“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的时候,泪水不由自主地从他们的眼里沁出来。这时,她的父亲开始鼓掌、喝彩。她的父亲是这个村里的土改根子。他的父亲呢?则蹲在角落,让脸露出一丝笑,他不敢大笑。他父亲和她父亲是穿破裆裤子时的好朋友,但由于后来被抽过丁,当过三年伪班长,所以,他父亲和黑五类可以打上个∽(相似)或者≌(全等)号。

后来,他们长大了,他们高中毕业了。他们回乡了,他们懂事了。她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她。她长得很美,又会唱歌、跳舞,小靳庄可以跳过黄河,不信她也跳成个金凤凰?他为自己能够得到老土改后代的爱情感到高兴。

他们爱情的幼芽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迅速成长。他们在一起谈学习,谈生活,也谈未来和家庭,他们甚至给未来的孩子取了个挺响亮的名字:“聪聪”。他们爱唱歌,虽然那时都是《某某某革命就是好》之类的流行歌曲。晚上,他们乘着村子男女老少听支书讲孔老二、秦始皇、宋江的当儿,溜出了会场。他们在学校读书时,听得多了,比支书讲得还漂亮,绝不会像支书闹出“武则天是宋江的母亲”的笑话。飘浮的白雾像一床蚊帐,罩着河边的两个青年。他们顺着通顺河走着。这是一条古老的河,据说是王母娘娘惩罚牛郎和织女开的,挖通了这条河,情男情女就可以结合了,所以叫通顺河。她说:“你唱支歌吧!”他低头想了想,唱起了一支古老的歌:“/绊根子草哟青又青,/年年挖哟挖不尽。/哥和妹哟亲又亲,/打断骨头不变心。//”

他问她:“美吗?”她轻轻地回答他:“真美。”他送给她一个吻。古老的民歌把两颗年轻的心联系在一起了。他们躲在麦垛里戏谑,在棉林里逗闹,他们的爱情和青春把古老的村子也点缀得年轻了几分,他们多么不愿生活总像晚上的会议一样单调和沉闷啊!

  她梳着头,梳啊!梳----

春节到了,曾诚买了两包点心、两瓶酒、两斤肉,好事成双嘛!他不相信“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婚”的鬼话,他自己来到辣芝家求亲了。出了门,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绊根子草哟青又青/年年挖哟挖不尽。/哥和妹哟亲又亲,/打断骨头不变心。//”不料,睛天霹雳从天降。辣芝父亲不但没有欢迎他,迎接他的先是一顿臭骂,然后是一擀面杖。要不是曾诚机灵,兴许脑袋开了花。“你不拉滩屎照照,你是什么人,你爸是个什么‘花脚乌龟’,你想娶我‘老来红’的女儿,哼!赖哈蟆想吃天鹅肉,太阳不从西边出,你不要迈进我家的门槛。”

辣芝从外面回来了,曾诚已经早早地回去了,她冲出门,喊道:“曾诚,你回来!我跟你做靠山。爸爸不会吃了你……”回答辣芝的是远处墙壁的回音。“爸爸不会吃了你!”

打那以后,曾诚再也没有来过。好几个晚上,辣芝去找他,他既不吭声,也不开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他有时奋笔疾书,有时书声朗朗。她知道:他是在书本里寻找快乐。有几次,她偷偷地在家里打了荷包蛋,送到他的窗前,他坐在桌前低低地哭,就是不开门。怪谁呢?怪辣芝父亲那个“老疙瘩”!

辣芝姑娘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她舍不得他,夜里,她想到了死。那一天深夜,她来到通顺河的木桥上,想像村里其他几个姐妹一样,把不幸交给这河水算了。她想到了他,她要留在世上多看看他,就像月亮旁的一颗妹妹星一样。听妈妈说:月亮旁的那颗星星是月亮的妹妹,月亮哥哥为人类造福,她怕哥哥寂寞,就每天跟着哥哥上班了。我就作妹妹星吧!

   她梳着头,梳呀!梳----

春风吹到了这个被人遗忘的村落。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曾诚考上了西南政法学院。临行前,曾诚瞅着黑,来到了辣芝的家门口,他不记得辣芝父亲的话了:太阳不从西边出,你不想进我家的门槛。他是来向辣芝告别、同时也向自己的春梦告别的……他在辣芝的家门口徘徊良久,始终没有勇气敲响他家的大门,正像人类几千年以来不敢叩响月宫的大门一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不愿意挑起辣芝心中的不快,他把自己带来的一条红纱巾系在门前的一棵柳树上,就像一面小旗帜。他走了,留下了一颗心。

第二天,辣芝一看,明白了。因为他们曾经约定,举行婚礼的时候,曾诚要为她买一条只有城里姑娘才喜欢系的红纱巾,她呢?则为他绣一块花手帕……

曾诚上车了,眼里含着泪花。乡亲们挥手。辣芝也在人群里,她不敢流泪,也不想流泪,不然,怎么配叫辣芝呢?回到家里,她不言不语,摔盆打碗,拿东西出气。哼!这些东西反正没我的份,迟早我会被父亲像泼洗脚水一样泼出去……

晚上,她坐在灯下,第一次捧起腮帮子开始认真思考:曾诚是大学生了,我还是个农民,般配吗?……我应该浇灭自己心中燃起的爱情火焰,希望曾诚能够永远、永远忘记我……我快快找一个朋友吧!也让他早日死了这条心……

  她梳着头,梳呀!梳----

她父亲给她找了个女婿,叫张锐。人聪明、漂亮:分头、方脸、哈蟆镜;弯发、香烟、喇叭裤。他是大队张书记的侄儿,人称叔皇太子。他骄狂,目无一切,他才十九岁,就玩过本村的四个女青年了。他有几个浑号:烟鬼、色棍、赌头、拐子哥。辣芝父亲之所以看上他,有三个原因:一是小伙子漂亮,仪表堂堂,和人家“王副主席”差不多,说不定吉人自有天相;二是小伙子本色红,父亲是老土改,叔子是支书,他也是个青年团员,据说是他叔子送了五斤香麻油给清水衙门的老师后,老师白送了他一个团员,反正不亏本;三是小伙子家道好,独种儿子,三间瓦屋,三转一响什么都有,辣芝父亲一辈子受够了穷,真不愿下一辈人继续穷下去。至于说他爱吸烟、喝酒、赌博、寻花宿柳,这些都是可以教育的。常言说:“小来不动,长大无用。“嘿嘿!说不定小家伙将来接他叔子的班,嘿嘿 !我不就成了……”

张锐来了,给辣芝爸“带蒂巴”的大前门烟抽,辣芝父亲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山羊”和“大公鸡”都只能关到圈里了。他一口气拿出一千元,往桌上一扔,让辣芝投资进了镇办工厂。他呢?名义上是镇办工厂的采购,实际上除了赌博,就是带上几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在旅社里混上一夜。偶尔也从叔子手里讨些土特产,去敲开几家工厂的大门,弄回可怜巴巴的一点原材料。厂里王支书和他叔子是好朋友,也是大队支书出身,前几年选接班人时,老王让了贤,就到镇办工厂当了个头头。如今兴栽花,而不兴插刺,自然也就不大干涉张锐了。

他们俩人到了一个厂,他约她去看电影,她不提也不理;他吻她,她把头偏过去,把脸翘得老高。她总感到自己葬送了自己,她哭泣,她沉默,她的耳边不绝如缕地飘起那只古老的歌:“/绊根子草哟青又青,/年年挖哟挖不尽。/哥和妹哟亲又亲,/打断骨头不变心。//”

没多久,辣芝出嫁了。张家派了汽车吹吹打打来娶她。辣芝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笑,呆呆地坐了三个钟头,直到晚上十一点多钟,她才上了汽车。临走,她一棒子把张家送给她家的电视机屏幕打碎了,边打边说:“看你还爱不爱钱财,拿女儿卖高价……”边打边说,边说边走。看热闹的人们说:“古话说得好,要得发,就得打!辣芝,你的胖小子已经站在门湾里了。”人们笑,她不哭也不笑。

“美人儿,你是我的了!你是我的了!”在一阵狰狞的笑声中,她躺到了张锐的怀抱里!那年,她才二十岁。

  她梳着头,梳啊!梳----

她的身体开始有些臃肿了,她知道自己有了宝宝。她高兴。她告诉丈夫张锐,谁知他冷冷地说:“晓得是不是我的宝宝。”他是用自己的所作所为来猜度他的人。她伤心了,哭得死去活来。她那美丽的脸蛋开始变得苍白了。偶尔,她的脸上还闪出一丝叫人捉摸不定的东西,那兴许是她想到了曾诚时的一点快慰。她开始对未来有些失望,虽然她在高中就写过“我用满腔的热血拥抱未来”的诗句。

几个月以后,张锐的叔子因为贪污公款被开除了党籍,判了一年半徒刑。张锐也因为和他人通奸,加上赌博被工厂开除了。这个家伙拿她出气,不顾她已临产,无休止地发泄兽性,她实在忍受不了……

她到了预产期,住进了医院。张锐不提不理,照样在赌场里生活。后来听说孩子降临了人世,这个在赌场里输红了眼睛的家伙,来到病房,一见辣芝生了个女孩,他不高兴:“哎!哎!断了我家烟火!”“像你这种赌博鬼断了种也好!没脸的家伙!”辣芝的辣劲又上来了,她们吵了一架。后来,张锐乘着辣芝熟睡之机,抱走了孩子,据说是送给了有钱人家。可是不几天,通顺河里浮起了一个白胖胖的女孩,人们从她的鸭蛋形的脸蛋上,判断出这个孩子是辣芝的……

通顺河就这样吞噬了一个无辜的生命。通顺河啊通顺河,你通向何方,顺在哪边?

辣芝几乎疯了,这才理解了《祝福》里祥林嫂总说的一句话:“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雪天里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

但她不承认自己是祥林嫂,她是新时代的人。她是有文化的人,她要和命运抗争。她要像竹笋一样顶破盖在她头上的砖头瓦砾,去蓬勃向上地生存。她想:我是人,不是猪狗,也不是案板上的肉,可以任人任意宰割,我可以创造全新的生活……

她实在熬不住了。按照乡里风俗,不满月是不能串门的,否则就会给人家带来晦气。今天,她终于满月了,她要上县法院去,一是提出和张锐离婚;二是要告发张锐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要他哐啷入狱,还就是……曾诚已经毕业回到了县城,成了堂堂的人民法官,她想:凭着一个正直人的良心,曾诚是会秉公……但她又怕惹起曾诚心中的不快,以至使他重温旧梦,或者……

她顾不了这些了。她开始麻利地收拾东西。她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千元人民币,这是张锐平时给她的,她不愿用这些散发着臭味的金钱,今天就还给他吧!第一次张锐到她家时也是这么一叠票子。可是,张锐欠她的东西是永远也还不清了。这手表也丢这儿吧!到了明年,喂两头大肥猪,不就可以买上两块全钢防震表么?至于这家具,算了,也不要了,让这些东西一起和过去的一场噩梦,统统滚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吧!于是,她取出笔和纸,向人民法院写了一份申述书,她是高中生,过去写惯了批判文章,如今也派上了用场,她在结尾写道:“今不离婚,死不罢休。”

于是,她系上曾诚送给她的那条红纱巾,提了个小挎包,推门出来,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黎明到了……

(1983-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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