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建于宣统年间,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原地盖起的小草棚,也叫老屋。去年盖了“小洋楼”,为什么还叫老屋呢?
——题 记
(一)父亲
父亲是老屋的见证人。起大火那年,他“零”岁。盖楼房那年,他才作古。他是上过几年私塾的,但他只记得“父母在、不远游”那句。他一生除了耕地,就是割绊根草,晒个半干,挑到镇上马坊里去换点零用钱。他常唠叨:“扒住地皮,绊根草才发旺。”
他的儿子都“反叛”了他。
大哥进了京。考取京都一所大学的时候,乡亲们来贺他,他一声不吭。大哥走的那天,寻他告别,寻了三个小时,不曾寻见,大哥挥泪而去。母亲怪他,他有板有眼地说:“京城是住皇帝的地方,乡巴佬的儿子也配住的么?”
我入伍时,父亲闷闷的,又不高兴。灌了三杯老酒,说起醉话:“都滚吧!都滚吧!老子只养了小三,小三养老子,给我送终”。
父亲病危。
大哥出国考察了。我上了前线。三弟不知是哪天夜晚,也偷偷溜出去,钻深山老林做生意去了。
父亲开始唠叨:“狗杂种们,都不回来了,都不回来了。小三也不是我的儿子了。”
父亲死了。
听乡亲们说,他的双眼不曾闭上,似乎等着什么。
如今,父亲的坟墓已被青青的绊根草覆盖。
(二)二叔和二婶
我记得二婶的脸上是凸凸凹凹的。她的命运仿佛她的脸一样凹凸不平。嫁给二叔后,“呼呼啦啦”生了七个女孩。七张口,似嗷嗷待乳的燕子。
二叔不高兴,也常常借酒浇愁,喝得杨树不认得柳树,摔盆打碗。二婶受不了折磨,终于又怀上了第八胎。
二叔乐嗬嗬的,还学着小伙子们唱起了什么“比呀比蜜甜啰……”
----二婶生了第八个女孩。
二叔不知了去向。
当人们发现二婶吊死在老屋的房梁上时,二叔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不问青红皂白,上去给二婶一嘴巴:“好糊涂!”
八个女孩哭破了天。
二叔不哭,操着刀,把结束二婶生命的那根绳子砍成了一段一段,口里嘟哝着说:“断后!断后!”又点了火,把那根绳子“火化”了。
从此,二叔成了疯子,老屋门口多了尊活的雕塑。
(三)泪姐
泪姐是我的大姐,1954年出生。那年家乡淹了大水,闹着饥荒。母亲缺乏营养,没有奶水喂她,她整天哇哇地哭,父亲就给她取名“泪儿”。我们喊她“泪姐”。
泪姐招了上门女婿。
盖了“小洋楼”以后,泪姐给我来信,说是欢迎我们正月初八回家团聚一次。因为忙,我不曾回家。不久,三弟给我来了信,说:“正月初八,是泪姐家的好日子,她的小华儿订了亲,是邻村的一个小女孩。你不曾回家,姐姐好哭了一场,还把上席空给了你和大哥。”
小华儿不是刚刚三岁么?
泪姐,你哭什么?!
(1989-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