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耸起一座新坟。
新坟里埋着我儿时的同学巧巧。
记忆中的巧巧,应该永远是指挥五百多名同学唱歌的少先队大队文娱委员。巧巧是以她清脆悦耳的歌喉在全校出名的,虽然她父亲是有名的驼背,罗圈腿,这并不影响她在小小少年中的地位。记得念小学时,教我们语文的是位刚从武汉下放来的女知青,有一次,她“刺激”同学们说:“好好念书,将来上了大学,就可以娶像巧巧一样漂亮的姑娘做媳妇。”那时我们还小,品不出女老师话中的味儿,都只是嫉妒巧巧受到老师的偏爱,也暗暗下定决心,要在班上拿第一……
上高中时,巧巧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和过去一样,还是文娱委员。不久,县京剧团来挑学员,百里挑一,把巧巧挑中了,临走的时候,她大大方方地在班上讲了话,还当着大家的面,把一个烫着金字的日记本,送给了班上的老实疙瘩钟庆,气得班上的“小男子汉们”好一阵咋舌:
“巧巧怎么啦?疯了!”
“巧巧有眼力,别看钟庆傻乎乎的,成绩多好,将来可说不准……”
巧巧走后,不时给钟庆来信,听说钟庆仅回过一封信,而且是封不着一字的“无字信”。
当钟庆成为一条壮实的农家汉子时,巧巧还多次从县城回来看他。据消息灵通人士说,国庆节夜晚,村前的通顺河边,有一对男女在“啃嘴”,还不时传出细细的歌声,不过,用的不是京腔京调,而是十足的花鼓小调:“绊根子草哟青又青,/年年挖哟挖不尽,/哥和妹哟亲又亲,/打断骨头不变心。//”有人说是钟庆和巧巧,又有人说不是。后来巧巧的父亲驼着背,迈着“罗圈步子”,敲响了钟庆家的大门,无头无脑地留下一句话:“除非太阳西边出!”人们便信了消息灵通人士的话。
第二年,钟庆考上了西南政法学院。
第二年,巧巧从城里回到了村上----小城里的京剧团“散了伙”。
巧巧的脸由晴转阴,不再听见她的歌声。有人说她记着钟庆;又有人说她在城里有个“相好”,“散伙”时把她“蹬”了;还有人说,村前的河边常常飘出“绊根子草哟青又青”的歌声,唱得凄迷迷的。细心的人说,直到前年,钟庆引了一个缠着羊角辫的城里姑娘回来,那歌声才消逝了。
不久,二十五岁的巧巧,嫁给了二十三岁的铁匠欧阳进,巧巧结婚时,正逢我回家度假,他们便请了我做证婚人。狂吼的人们要他们交谈恋爱经过,巧巧缕缕了她刚剪的披发,说:“我跟大家唱支歌吧!”她清了清嗓子,“绊根子草哟青又青”的歌声便溢满喜堂。
晴天转暴风雨的日子,是从巧巧住进产房开始的:结婚四个月,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娘家几乎没有一个人来过,虽然巧巧望眼欲穿。哪怕让驼背的老父亲用长长的烟杆死打一顿,也比这好受。巧巧想。
巧巧差了欧阳去“报喜”,把门擂得山响,无人接应;万般无奈,巧巧又差人送去三百元,求父母好歹来给孩子贺个“满月”……
孩子做满月的那天,巧巧是在希望和失望中度过的。来一个,不是娘家人;来一群,也不是娘家人。直到天色渐晚时,倚着门框的巧巧才看见一个小舅侄到来:“爹爹婆婆叫你不要痴等!”
巧巧顿时倒在堂屋里……
从此,欧阳成了酒鬼。
不久,巧巧吊死了。有人说,巧巧是在看见欧阳进与一个女人困觉后上的吊;也有人说,巧巧上吊的前一天,收到过钟庆托人送来的信,那个小羊角辫和钟庆“离”了。
有一条是确凿的,巧巧上吊用的红纱巾,是钟庆上大学一年级时寄给她的。
(1989-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