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

珍 惜

年前农历腊月十九，好友老王因劳累过度猝死离世。他生前的几位好友和我赶紧一起帮助他的家人处理后事。

老王天生就是经商的材料，虽然平时寡言少语的，但做起生意来机灵得很。高中毕业后就开始闯荡生意场，凭他灵活的头脑、诚信的为人和吃苦的劲头，几年时间便打开了一番天地，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有了钱，物质生活水平自然水涨船高。在县城购置了三百多平方的大别墅，老婆、儿子一人一辆轿车，从小不大爱学习的女儿也被送往加拿大读书。

他本人则向来比较低调，那辆已经坐了接近十年的奥迪轿车，好像也有了灵性，静默地卧在宽敞的车库里，目睹着悲伤的、忙碌的为主人送行的人们。据说，他生前老婆让他换一辆新的越野轿车，但他一直没有付诸行动。

车库很大，完全能够容纳两部汽车停放。在闲置的那个停车位置，放了一张圆桌，周围有十几把椅子，桌子上面放着暖瓶、茶壶、一些纸杯、香烟，这些都是供我们这些帮忙的人休息和享用的。

因为疫情的原因，悼念活动和安葬仪式都是在一天内举行完成，否则，按照当地的习俗，通常是需要两三天时间的。

安葬仪式结束以后，待死者的亲朋好友离开的时候，已近晚饭的时间。他的妻子显然还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她来到车库门前，哽咽着对我们说：你们几个是你哥最好的朋友了，今天得亏了你们忙前忙后的，累了一天了，都别回家了，晚饭就在嫂子家吃吧。

我们推辞了一番，但最后还是没抵住嫂子的坚持。时间不长，外面酒店的服务人员就把饭菜送过来了，摆了满满的一桌子。

“兄弟们今天受累了，喝点酒解解乏吧，”嫂子也落了座，“你哥这里有几瓶好酒，活着的时候也舍不得喝，白瞎了，活该受苦的命。”

“别，别。”

“吃饭行，喝酒就免了。”

“今儿这日子不合适吧嫂子。”

虽然我们当中酒鬼居多，但此时对嫂子的提议倒是一致地坚决反对。

“你们就甭客气了，以后说不定啥事儿还得麻烦兄弟们。”她说着说着，站起身，从车库后面的一角，搬出一箱茅台酒来。

“哇，五十三度茅台飞天！”外号“赵八杯”的赵福海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嗓子。

这位“赵八杯”是我初中时的同学，经营酒水批发生意。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学着饮酒了。逢年过节，家里来了客人，如果父亲不在家，他总是亲自上桌，陪客人喝上两杯三杯的，客人醉得站不稳，但他依然头脑清醒、精神抖擞，下午根本不耽误上学。到了学校里，老师除去能够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再也看不到他和其他同学有啥两样。长大以后，他的酒量也与时俱进。一次同学聚会，他连喝八杯，足有一斤六两高度白酒，酒后照样开车，还把几个同学顺顺当当地挨个送到家，从此他一喝成名。不过，前年他在酒上栽了跟头，那次和朋友喝酒，照样八杯下肚，晚上睡觉从床上掉下来，脑袋先着的地面，家人发现后紧急送医。医生说，性命丢不了，但有后遗症。从此他就落下了走路一瘸一拐的毛病，自然而然地就少了许多酒场上的应酬，这样一来妻子和孩子们倒高兴了，因为一家人团聚的机会和时间就多了。

他的妻子是东北人，性格开朗大方，长得也漂亮，虽然五十多岁的年纪，依然丰乳肥臀、风姿绰约。二十多年前，她从东北老家来到我们县城一家酒店当服务员，气盛好酒的老赵经常光顾这家酒店，久而久之两人就熟悉了。她告诉老赵，在自己六岁那年，父母车祸双亡，自小跟着伯父伯母长大，中学毕业以后不想再连累他们，便跟着一帮姐妹出来打工。老赵听了她的故事以后，动了恻隐之心，一心要娶她。起初老赵的父母坚决反对，因为那个时候当地人对酒店服务员这个行当还是有很大偏见的，但听说了她的身世以后，憨厚朴实的二老的心也软了下来，最终同意了这门婚事。

当她看到老赵一瘸一拐的样子，就会微笑着讥讽他：谁让你傻喝来着，损色！

“这个酒得三千多块钱呢。”我说。

“啥贵贱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意儿。”嫂子说完便拧开了瓶盖。

她给我们每个人都倒满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半杯。她说：“平时在家喝酒，都是你哥陪着，现在你哥走了，我陪你们。”

几杯酒落肚以后，嫂子向我们讲起了她和老王的过往：“我跟你哥结婚的那阵子，日子其实过得挺紧巴的，因为老人家也没啥家底，分家也没分到几个钱，但是我们俩坚持从小买卖做起，卖菜、炸油条、蒸包子、贩海产这些我们都干过，起早贪黑地也受了苦，但那个时候因为年轻，也不觉得累，还挺乐呵。直到以后做了钢材生意，加上亲戚朋友帮忙，这才算彻底翻身，家里有了一定积蓄，住上了大别墅，坐上了豪华轿车，可是这又有什么呢？给你们哥几个说实话，都不怕你们笑话，其实你哥在外面还……”

听到这里，我们几个只是相互瞅了瞅，并没有惊讶，也没有反驳，因为我们对这个事情是知道的，如果老王还活着在世的话，我们肯定是要反驳的。只是纳闷嫂子怎么知道了这个秘密，偷看了老王的手机？还是有人泄露了消息？还是她亲眼发现？我们不得而知。反正我一直守口如瓶。

去年四月份的一天，我自己开车去市里开会，走到市第三实验幼儿园门口的时候，看到人群中一对夫妇牵着一个小女孩儿的手往校园门口走，其中那个男人的背影感觉特别熟悉，定睛一看，这不老王吗？！我下意识地把车子停在路边，看个究竟。那个小女孩儿转过身来，微笑着跟老王和那个女人挥手告别，小孩儿可爱漂亮，两个小辫儿分搭两肩，穿着一件粉色的毛呢上衣，裤子和鞋子都是深色的，看上去干净利落。小嘴张开说什么我就听不见了，因为怕老王看到我，车窗一直没敢打开。目送小女孩儿由老师带进校园后，两人转过身来，对视了一眼，然后并肩向校门的东侧走去。在他们转身地时候，我瞪大了眼睛，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个女人。一米七出头的个子，身材匀称，面容姣好，长着一幅影视明星的脸，神似电视连续剧《中国式离婚》里的娟子，比老王家嫂子起码瘦了两圈儿，年纪看上去也至少小一轮儿，皮肤也白皙一层，两人根本不是一个档次。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王啊，老王，你还真是隔壁老王哩。看你平日里人模狗样的，竟然背地里做对嫂子不忠之事。我一边自言自语地骂着，一边迅速开车奔赴会场。因为迟到二十分钟，让市局的领导撵上了迟到席。我更来气了，心想生让你这个臭老王害得我出洋相。

从市里回来以后，我把这个意外发现告诉了几个最要好的兄弟，强烈建议一是批斗老王，让他悬崖勒马、改邪归正，二是告诉嫂子，严加看管。谁成想，这几个兄弟听我说完后，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早知道。

“赵八杯”说：“前年春天的时候，我在济南千佛山医院就碰到他俩了，估计也不是干什么好事，济南熟人少，不容易让人看到这糗事”。“你这个赵八杯！你知道怎么不早说呢？咋不早点劝劝咱哥？”我指着“赵八杯”的鼻子吼道。他说：“你别急，当时，我和哥几个商量着劝来着，但又一想，这种事好说不好听，咱哥听劝还行，如果不听，以后兄弟就没法处了，再说了，哥嫂日子过得好好的，如果捅出来，别说他家了，就是整个县城也得炸了锅，这个家庭也就散了，干脆别说了，装不知道，顺其自然，也让咱们哥几个兄弟感情多维持几年。”我挨个看了看其他几个人，他们说：“是这样，考虑来考虑去，还是暂时不说为妙。”既然都是这个意见，我也不再多说，即使回到家里，我也没有把这件女人特爱听的秘密透露给老婆。

嫂子似笑非笑地用目光扫了一遍每个人，这束犀利的光芒就像魔棒一样，被扫中的人齐刷刷地低下了头。有了酒意的她显然说到了动情之处，继续说道：“你们哥几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有当官的，有经商的，有当教师的，奉劝你们好自为之，千万别学你哥。当官的要好好当，记住越在乎权力就会越容易受到权力的伤害，人有权不如有爱。经商的更要本分，别把钱看的那么重，你哥不就是个例子吗，他挣了那么多钱，带走一分了吗？当教师的更重要，教书育人嘛，自己都做不好，怎么为人师表？孩子学到多少知识，咱暂且不论，首先教会他们怎么做人处事，你遇到烦心事冲孩子撒气，孩子大了也会跟你学，稍不如意就耐不住性子。

“说一千道一万，汲取你哥的教训吧，你们要学会爱，懂得珍惜，首先要爱自己，珍惜让自己，让自己健康长寿，这样才能保护你的老婆孩子，要是你都没了，还谈什么保护他们。怎么做到珍惜自己呢?先要认真对待吃饭，不要像你哥那样，要么忙起来一天不吃，要么闲起来一日三餐，甚至四餐胡吃海喝，弄得肠胃都跟着遭罪。其次要珍惜父母，这个世界上最疼爱你的人就是爹娘，谁也比不了，不管你年龄多大，在他们的眼里，你始终都是孩子，歌里唱得好，不论你官职多大，多么富有，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你的健康和安全。再者要珍惜老婆，我这里说的老婆是原配，只有原配才是死心塌地跟你过日子的人，她既要养老的，又要照顾小的，这些老的小的，其实都是你的人，最亲的人，她肝脑涂地地养他们，其实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更要珍惜孩子，要真心去爱，尽量不要去诓他们，等他们长大了，都会去回味琢磨你过去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不管怎么着，到你老的不能动的时候，毕竟还是要靠他们。所以，你们只要有时间，尽量多陪陪他们，细算起来即使一家人全全伙伙地待在一块的时间又有多少呢，充其量四千多天，也就是十几年的时间，这个有人专门算过，所以没事的时候，陪他们去公园，去河边，去草原多走走，多逛逛，看看蓝天，看看流水，看看树木，别光把时间耗在酒桌上，这么说吧，你们要永远记住两个字，懂得珍惜………。”

这顿酒喝得并不多，但每个人却都像喝的烂醉如泥一样，从院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每个人都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偶尔不知谁嘟哝了一句：前天北京刚死了一位有名的大学教授，不会找她附体了吧，平时没见她这么多话呀。

三天之后，也就是农历腊月二十二，我正在家里鼓捣一些年货，嫂子打来电话，要我和老婆开车陪她去一趟市里，我知道嫂子开车技术不算太好，自己开车不敢上高速，又考虑她家现在这种状况，所以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在车上，老婆关切地问嫂子啥事这么急。嫂子苦笑了一声：那个女人的事。坐在副驾驶位置的老婆一头雾水地扭头瞅了瞅嫂子，又瞅了瞅我。我说：到了就知道了。然后，加大油门直奔市里而去。

我俩跟随嫂子来到市人民医院一间病房里，我一眼就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人，正是前年在实验幼儿园门口碰到的那个女人，只不过现在的她面容消瘦、脸无血色、两眼无神，与那天看到的样子判若两人。我急忙紧跟了嫂子两步，几乎抢到了她的前面，她俩要是打起来可就麻烦了，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嫂子上前躬身握住了那个女人伸出的手，一边要她不要动，一边坐在了床边，两个女人四目相望同时流下了眼泪。

这个女人叫林淑英，大连人，今年38岁，在上海交通大学读书的时候，认识了在上海当兵服役的丈夫李振国。她的父母都是大学里的教授，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在意大利经营一家公司，家境比较殷实。父母和哥哥都反对他俩来往，李振国虽然学历不高，家庭也不富裕，但人长得帅气、高大、阳光，为人朴实厚道，她铁了心要跟他在一起。大学毕业那年，她跟着他来到了山东滨州老家。他部队转业分配到市外贸公司上班，她则在第二年考取了市文化旅游中心的事业编制。当年年底，两人举行了结婚典礼，遗憾的是娘家一个人也没有来参加她的婚礼。原来也是在她大学毕业的那一年，父母跟着哥哥移民去了意大利，发誓再不与这个固执倔强的女儿来往，从此双方断了联系。好在善良老实的公婆对她视如己出，当成亲闺女一样，李振国同样初心不改，一如既往地疼爱她呵护她，这些让她逐渐淡忘了所有的不快，两人每天相约上班下班，小日子过得倒也舒服踏实。

李振国在单位负责对外销售业务，也正是通过这项工作与老王结识，他诚实、勤恳、能干，在生意上给予老王很大帮助，使自己的单位和老王的公司达到了双赢的效果。老王达心眼里喜欢这个军人出身的小伙子，对他给予自己的帮助更是感激不尽。有一次，老王揣上两万元现金到他家里做客，想表达一下他对自己的帮助，他说什么也不要，并生气地说：你这样做我们之间的情谊就变味了，希望你珍惜!老王看他态度这么坚决，也只好把钱收了起来。李振国随后笑着说：王哥，你要真心珍惜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你就把我当成亲弟弟看，反正我是家里的独苗，我还巴不得有个哥哥呢，家里万一有个什么事，也好有个帮衬。老王听了，连犹豫也没犹豫，就爽快地答应了。此后，两人一人在单位，一人在生意场，相互帮助，相互照应，都干得风生水起，两家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之所谓日子，既有柴米油盐，也有喜怒哀乐。林淑英和李振国婚后的第二年，收获了爱情的结晶，女儿芳芳的到来，给全家带来了欢笑和快乐。然而，女儿出生后的第三年和第四年，公婆二老相继因病去世。也许是受到父母双亡的打击，从此李振国变得郁郁寡欢，闷闷不乐，患上了抑郁症，她多次让老王开车陪他们去北京、济南等大城市医院看病，但效果并不理想。前年的八月份，在一个闷热的中午，李振国选择了轻生，舍下深爱他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追随父母而去。各位读者朋友，当你读到这里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林淑英的遭遇太过悲惨？但更悲惨的是，丈夫去世的这个年底，她又查出了肝癌晚期。这一连串的家庭变故，让林淑英几乎绝望。这个时候，老王履行了与李振国生前的约定，竭尽全力帮助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他对林淑英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一奶同胞的亲妹妹，看在芳芳的份上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她悲伤地说：哥，我死倒不怕，我还巴不得早点和振国团聚，可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要爷爷没爷爷，要奶奶没奶奶，姥爷、姥姥又断了联系，让一个几岁的孩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生活在这世上，我怎么能放心得下。说到这里，林淑英几度晕厥，老王也早已哭成了泪人，他说：妹妹，我就是孩子的亲舅舅，孩子的亲人，你不要胡思乱想的，安心治病就是了。林淑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哥，我也考虑来着，眼下也只能靠你了，今后就让芳芳叫你舅舅，你也往家里勤跑着点，多培养培养你跟孩子的感情，万一到了我走的那一天，孩子不至于闪得慌。老王使劲点着头，满口应允。林淑英接着说：哥，这事你也要早点告诉嫂子，免得嫂子误会，也让芳芳早些认识认识嫂子。老王说：这个你放心，我肯定找机会告诉她的。

此后的日子里，老王除去打理生意上的重要事情，得空就去林淑英家里，开车陪她去医院化疗，送孩子上学，或者帮助处理其他一些家务上的事情。芳芳从此也就多了一个不知疲倦、笑容可掬的舅舅。

嫂子坐在病床边，一手抓着林淑英的手，一手拿纸巾擦了一把鼻涕：淑英妹妹，你说你哥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是，我有点小心眼儿，那可也得分什么事儿不是。要是早告诉我，也许我还能替他分担一些，人也不至于这么突然就没了┈┈。说完，又哭了起来。

事后我知道，林淑英是通过手机朋友圈了解到老王突然去世的消息，她当时悲伤地哭了一夜。她也猜出，嫂子之所以一直没有与她联系，肯定是老王有什么顾虑，根本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嫂子。所以，在老王去世的第二天晚上，她找人要了嫂子的电话，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嫂子，当然，做为母亲的她应该考虑更多的还是为了孩子。

腊月三十晚上，大年除夕，我和家人一边看春节联欢晚会，一边看手机上人们发的拜年信息。这个时候，看到手机上嫂子也在朋友圈发了一幅照片：嫂子、老王的儿子、林淑英，在老王家的大客厅里围坐在一起。哦，还有芳芳，小脸蛋儿上洋溢着笑容，笑得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