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小镇。
这里距山外靠江边的县城有着三四个钟点的汽车路,深深地隐在了山的腹地。
昨日,一天的秋雨,秋雨绵长。先是淅淅沥沥的铺衬;到了晚间,就洋洋洒洒的宣泄起来。待到晨之将至,秋雨才缠绵着渐去,却留给了远近山林清丽簇新的绿衣。
尖锐的汽笛撕裂开了晨曦。早发的客车,正竭力地鸣叫,仿佛急于要匆匆地去赶往城里;而鼎沸的人声正加剧着这一种急切,尤显得更加地迫不及待了。
嘈杂的一片!这完全与山乡清晨的宁静不相和谐;人声便伴同了汽笛声,合力地、把本就一夜未曾深眠的我从恋着我的床铺上拉了起来。
走到了阳台上,我把嘈杂遗在身后。阳台下,是幽深的山谷。谷坡上满覆着繁杂的植物,起伏层叠成山的绿色的植被,尚未显现秋意的黄。
有风儿轻轻,风从山谷里来。携着深秋的凉意,浅浅地透沁我的肌肤。
晨清。
此时的太阳,尤隐在山巅之后,还没有露出脸来。而向阳的山坡上,却已是半铺金色,呈现了一片的亮丽;山坡的这一边依然一片的青幽。
一丛山竹,似是好奇,从屋下款款地探起了身来,立于近前。竹梢柔曼地弧形垂下,悠游地偎在了晨风里,轻轻颤摇。在竹的绿翠里隐了晶莹的露滴,闪闪的,醒我尤迷顿着双目。
雨后,山的绿漾在了润湿里。这绿,给山里本就清新、沁人心肺的空气更添了怡心养目的鲜亮。
小镇却还没有醒来。
偶尔,那树上、这竹林里传来零星的鸟鸣,而人声似乎已被早发的班车带出了山外,小镇自然毫无集市的热闹,复归默守那一分的清寂与静幽。
静寂的晨。
浸着婉转鸟语的清新,漫溢在间着晶莹露滴的绿意里,这更使人感觉了山里不同于山外的难忘。恍若世外。
洗漱毕,我走下楼梯,步出屋外,缓步行在狭窄的街上。
虽说是街,这街其实也就是被两行次第层叠的房屋所夹住的公路,所不同的仅只路面的水泥层区别了它处的泥土的或沥青的层面。在雨后灰白无尘。
街上,渐渐已有了早行的人。大多是手拿饭碗或提着早餐袋的孩子,一眼尽可辨出他们都是镇上初中的学生。山里的孩子,有别于山外孩子们的早熟,少有那粗壮肥胖的体形,也不多闻低沉厚哑的男声,女孩子尖细的嗓音透着纯朴的甜润,男孩们嗓音的尖细却充实了勃勃欲发的生机。
孩子们出出进进于前面的一家门店,那里定是卖早餐的店铺了,便也走了过去。
进得店铺,里面杂乱而无序,就桌而坐的人仅只寥寥几人。选一张靠里的桌子,我坐了下来。一元钱点了馒头一个、豌豆汤一碗。馒头自然要大于城里的,实在;汤碗与城里的一样,汤也是满满的,却比城里的便宜。就了热气腾腾、味道鲜美的豌豆汤,我慢悠悠地吃了起来;眼睛闲看着出出进进的孩子。
餐毕,复行于街上。街道旁的小店已陆续地在敞开着店门了,行人和车也渐渐地多了起来,街面也就闹了起来。
店主们各自立在自家的店门前,或揉着惺忪双眼、或伸着懒腰,漠然甚或带点不屑地打量着从门前经过的人们;那是一些衣衫褴褛的山民,泥泞粘着鞋面,他们疲惫而匆匆,有的还挽卷着裤腿,走在街上,向着同一个方向。杂乱的脚步混杂着人声,汽车的喇叭声不时地掺和进来,刺着人的耳膜。这些,都昭示出今天这一片不甚协调的繁闹。
到了乡卫生院。门前大字的告示提醒着人们:“各位病友,县防保中心于2004年10月某日在乡卫生院免费筛查肺结核病人并发放免费治疗药品。梅家河乡卫生院 2004年10月某日”。
街上的那些衣衫褴褛的山民很多已陆续地聚在了这里……
太阳在人们不知觉中已露出了脸来,阳光撒在了门前的绿化带里,那些不知名的白色的小花,绽放在绿化带中象兰草一样的草茎上,仿佛迎着阳光喜笑。
聚在这里的人们很兴奋,都怀揣着一份暖呼呼的希冀。太阳的光影在慢慢地挪移,聚集的山民们已陆续稀稀疏疏散了开去。时近中午,人群已散。离去的人,或背负着失望的重负,踯躅而行在崎岖的山道;或怀揣了一分希冀的轻灵,回家去等候免费治疗的领药通知。
释去重负的医生们疲惫地走进了阳光地带,任阳光把自己的身影投在了花草间,接受着阳光的洗礼。石坎下方,山谷树丛里的斑鸠“咕咕咕——咕”地鸣唱,似乎是在不时地告诉着我——天晴了。而我,正与医生们话在了一起。
闲话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慢慢悄移了进来。一个农妇,惴惴的。
碎花的外套,干净地罩在她瘦削的身上,发白的底色透出了年代的久远。外套的下缘,露出里面长过的内衣,暗而浑浊的色调已让人无法辨清原来的本色,领口处可见的毛衣本该是鲜红色的吧,现今已是那种陈旧的暗红。双腿的裤脚卷起,虽然如此,却依旧地湿了半截将近膝盖,一双老式的解放鞋上湿淋淋的沾满了泥泞。
轻声的,她惴惴地问着;无语中,我们默默地听着。
年轻的医者在终于明了她的用意后,耐心地对她说着、解释着,告诉她:这次检查只是没有在你痰里面找出结核菌,虽然不能领到免费的药,可你的肺结核病并没有治好,反复的不规律治疗使病情更加复杂了;回去后,自己买药也要坚持治疗一个完整的疗程才行。
她木然地点着头,听着医生的话,嘴里反复念叨的却是“没有钱啊,娃儿读书都是借的钱呢”,“我天没有亮就从屋里走的,坐车的钱都没有啊!”……
医生们听着,同情着!可还是只能无奈地对她摇头。都说“政策要求是很严格的,没办法破例。回去吧。走吧,早点回去吧。”
同样同情,我却无奈着看着这一切。惴惴地,我终于掏出揣在衣袋里的手,从几张皱折着的钱中抽出了一张五元的,递给她,说:“去吃点早餐吧。回家吧。”
迟疑中,她伸出了她的右手。
我,惊诧了!
为的是她的眼,那双刚才还全被失落包容、无措充盈而无神的眼,此时却喷薄出了惊喜;因的是她的表情,她那张刚才还满是失望和无助的脸现在全体动员了掩在瘦削面部里的肌肉,极力地拼出了两个字——感激。她用全身心的努力变成了重压,压得自己伸出的右手微微地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抖落着片片失落里的感恩。
辣辣的酸味从她的神态、她的表情中沁入我鼻,我的双眼也就胀满地不适。
接过钱后的她慢慢转过了身去,嘴里依旧不停地“谢谢”着,挪移着沉沉的脚步,慢慢地渐渐离去。
她的惴惴却把她的身影刹那间沉重地压抑在了我心。
那酸味不再只是在鼻中;已窒闷了我的呼吸!
我转过身去。双眼似已不可包容那不如人意的液体。
对面那山顿时模糊起来……
心中,却愈发地明亮了!
2005年送医下乡至梅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