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州的夏日是很炎热的,尤其是在已很久远的葛洲坝蓄水前的那个年代。
那时的归州,古城墙虽然早已成了残垣,但葫芦城却还是依然地延续了古城的小巧模式,主体蜷缩在古城墙之内。没有耸立的高楼,房屋也依旧以民房居多,且绝大多数仍延续着土墙木椽黑瓦构建而成的那一种老式的传统风味。它们都宛如是依了山势、就着地势而随意地错落、叠码在了山坡上。尽管,在稍后的年代里,也大致是规划了一下的,但房屋却依旧还是叠码得有如着犬牙交错般的杂乱,也总还是摆脱不了必须被动地依着城内的街道走势、或沿着山体固有坡形而建的格局。
那时城内的居民也不是很多,三四千人?五六千人而已吧,绝不会达到万人之巨的。葫芦城里便算不得拥挤,而弥散着一分闲散、漫曼着一分恬淡、居守着一分安适。
南门是唯一保留有城楼的地方,城楼很有高耸之态。城楼下,是前街的起点,街道在刚离了南门西行之际,突然就快速地凹下、形成约四十至五十度左右的降坡走势,这便更彰显出了南门城墙使城内之于城外的阻挡态势。却也使得居民相对集中的前街的大部分街道都很难在夏季能享受到下游方向吹来的江风的抚吹。不过,偶尔的夜风也还是有的,那是江风在弯转旋钻过了房屋间的空隙或墙缝后,略略地潜入了城里来的细微的残余;其势也便早已细弱若微了。
入夜,归州古城酣酣地入了睡。灯光,稀少了;人们也大多随之沉醉进了梦乡。偶尔,也有零星的灯火闪闪在某一个不定之处,它们就好似葫芦城里的某几个不眠者的夜眼,在欲睡尚未眠去之际疲惫地闪眨着,透出睡眼迷离的那种朦朦的意味,这更增添了未睡熬夜的人儿的欲睡恹恹地困意。
夏时的夜,在悄没声息中渐沉渐深……但这一个过程,晚夜却并不宁静。至少,那时的我是有这般的印象的。
山城在古城墙的圈围之中,紧凑而封闭;江风自是稀有,山风也是甚少。夏日的热便仿佛只是全吸收蓄积在了城内的一切的物什里,这让城内的人们倍觉如待在了密闭的热罐里般地难耐。在夜间,这一分难耐更随了墙壁、石坎、土地绵绵不绝地二次释放出的炎热而增长着,往往就更甚过了日间;而欲睡的人们,也就因怀了企盼风凉安眠的念想而愈加地难以成眠。尽管,他们都深知心静自然凉的道理,却总是难耐在难耐中而无以自拔。
为了消暑,为了纳凉,难眠的人儿便常常手握了蒲扇或者折扇,搬了用桐油油抹得黄晶晶亮的小木椅、小板凳儿,去寻得一块至少是让人感知上不觉得甚热的空地,或者就在了窄窄的前街的街面、民主路的路边、或者河街的道旁,三三两两地坐了下来,在夏夜熠熠闪闪的星空下,各自轻摇了手里的扇儿,闲话着随了夜黑一般没有边际的话语。
睡不着觉时,我或者也就偶坐在那一些地界儿上的某一处,有时却是在没有人的树下找寻着将待钻出土表的没有脱蜕的叽喇子(即秭归方言对知了的称谓);可最终总会是被父亲撵回家去睡觉的。
虽说人躺在了床铺上,却也总是不能马上就能睡去,只是赤着膊睡躺在竹篾编成的凉席上。初始的时候,是能略略地感觉到凉爽的舒适入了意中的,但仅仅就只是那么一会儿。也只能是一会儿吧,体表的温度便很快就会把凉席给温热了起来,凉席的热再把心里的睡意搅腾得像煮开了的水一样乱七八糟地咕嘟着;甚时,则更有若沸腾状,汗液便沁湿了篾竹的席。此时反倒是屁股因短裤的隔拒而少了汗液粘(nian)粘(zhan)篾席的烦热;可也不可排除或许是早已经被持久的热炙得疲劳了。
我不停地辗转、挪移着自己,以求挪开那粘(nian)粘(zhan)的焦烦,从床的这里到了那里,又从床的那边到了这边……
屋外面的人渐渐地也都会和我一样,躺在了各自的床上;或者,就躺在了露天里的那块席地的铺板上了。人声渐渐地稀少;不时被夜热焦烦得嘶鸣着的禅声也渐稀疏了下去,就是蛐蛐儿的弹鸣也好似放低了声度,隐隐浅浅地只是了一种往而复来、来而复去的悠远遥遥。
这般躺在床上,这般闭着双眼,这般心烦着暑热;耳边却是江水的声响阵阵地来。
此时的夜,仿佛真的渐渐也已睡去,寂静成为了夜的厚重的背景。
“哗……”、“哗……”
在这一个本该静籁的时间里,那长江的水声,那江水的涛声,偏就掺和了巨流奔出雷鸣洞下的泄水口的汩汩声,远远地、远远地来,流了过来……不时地,或还有江水在江流间、在江岸边、在岩石上激弄出的某些个异响别异的水调,构成古城归州晚夜背景音的主的旋律,入了耳里,住在了心里来。
“哗……、哗啦”!绞滩处那江段的落差,间或又击出了江水卷翻冲击的巨响,让人想起大水泡翻卷的惊骇,想起大漩涡飞速奔涌的旋吸,想起夹板水的纠绕蛮缠。慢慢地,慢慢地,终就有了一种身浸入江水的感意,在马沟?在蛤蟆石?在西门下?在城沱?还是在放小歪(江中一段由江岸流向主流的有点长度的激流)或者大歪(长江主流里一长段尾端回流向江岸的激流)?只是心中那热、意中那烦渐渐地就散了去,散了去,散了去了。越积越浓厚的睡意,越来越浓密了起来,慢慢弥散全身,沁入意念。
“哗……”远处的江水冲刷着江岸,已全辩分不清是石门还是舀鱼方处,是雷鸣洞下还是狮子背头,甚或是马沟或者对岸绞滩船处?本是汹汹而涌的扑击声,经这夜色的滤过消融,听着便已很轻很轻很轻,且柔柔悠悠地绵了,漫弥在耳际,不息。
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