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岗最后一天

在岗最后一天（短篇小说）

董子亮

老局长在退休的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并不留恋局长这个位置。他所惋惜的是，总觉着还亏欠着广大教师什么似的。因此，这几天他的心里想的，并不是自己还有什么个人要求需要向领导提出来。尽管县里的领导跟他谈，个人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但是，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却在时时检讨自己这些年工作的不足，在思忖自己的失误，缺憾，尤其是自己还有什么没有兑现的承诺。

近几年，教师的工资待遇在逐年提高，生活水平也随之提高。但是他似乎觉得必定还有死角。他认为，必定还有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生活困难着的教师。想到此，他抓起电话要了办公室主任道：“李主任，你给各个学校校长打个电话，不，是下一个通知，让各学校校长认真排查到每一个教师，包括退休教师的生活状况，要认真排查，看看有没有生活困难的教师，直接报我。”

李主任清楚，这几年，每到腊月二十三的这个时间点，各个学校已经放了寒假，局长都要电话通知各学校汇报这项工作。这似乎已经形成了惯例。但是，今年局长即要退休，需要处理的公事似乎已经没有多少了，但是自己的私事也该处理一下了。因此他直接来到局长室，看一眼老局长，嗫喏着道：“局长，今年，哦，不，您？好，我马上下通知！”

因为他最了解自己的局长，只要决定了的事情，决不再变。因此在与局长嗫喏着说话的瞬间，他随即变了主意，表示坚决执行老局长的指令，回办公室电话通知全县各个学校。

第二天，也就到了人们常说的小年腊月二十三。

上午九点，办公室李主任手里拿着各学校校长报上来的情况汇总来到局长室。

“局长，各学校校长都进行了回复和报告。”李主任指着手里的汇总说道：“通过认真排查，基本没有问题。只有西元乡马湾村的王一新老师确实有困难。”

“王一新？”老局长的眼睛顿时睁得大了，道：“是那个经常背着一个残疾孩子上下学的王一新么？”

“嗯，局长，是的。”李主任不置可否地说道。

老局长一下子从座椅上站起身来道：“走，备车，你跟我一起去看看他。”

“啊？”李主任不解地望着老局长道：“这，您，我想，我们应该去一趟老干部体检中心，为您做一次系统的体检，这是县政府特批给将近退休老干部的一次性医疗福利待遇啊。”

“嗯，那个体检啥时候做都可以，但是，今天是小年，王一新老师有困难， 他的年咋过，我心里放不下。走，即刻出发！”

李主任无奈地看着老局长那坚定地目光，只得说道：“好的，我这就去安排。”

话说王一新老师从教二十多年了，因为师德优秀，破格从一个民办教师转为公立教师。但是妻子常年有病卧床不起，父母年纪大了，两个孩子，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家庭负担重，生活一直比较困难。

但是，就是这样的困难情形，王一新居然不忘帮助村前街的一名残疾孩子上学，两年多的时间里，栉风沐雨，来来回回上下学背着这个残疾孩子，他说只是上下学顺路……

王一新的事迹早就被老局长关注，并下发通知要求全县教师向王一新学习。但是，老局长心里却总觉着欠着王一新似的，那就是没有给王一新老师解决一些实际困难，哪怕分担一些，心里也踏实些。越是到了临近退休，老局长的意识里的亏欠越是强烈起来。特别是今天，居然还是接到了王一新老师困难的报告。

“哎呀，这个王一新啊，啥时候能过得好一些啊！”老局长坐在开往西元乡马湾村的汽车上喟叹了一声道。

“局长，王一新确实是比较困难，但是，假如不是你给他解决了转正问题，他不是更困难么？”坐副驾座的办公室李主任说道。

“诶，李主任，那可不是我给他转正，那是政策给他转正，也是他自己教书育人工作的突出贡献让他有了转正的机会。再说，给他转正，也是班子集体研究讨论最后表决决定的么，咋说是我给他转正哦。”老局长说道。

“哦，局长，我说走嘴了。”李主任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作为一局之长，您，应该不亏欠他什么了吧。也对得住他了吧。全县这好几千教师，要是都靠局长你一个人来关心，那还不——哦，再说了，您要退休了，还要再……”

“李主任哦，是的，我马上退休了。但是，对于王一新这样的优秀教师，他们在艰苦的农村，尤其是在自己的村上，为孩子们服务，什么也不图，就是一心一意地教孩子们，就连一个残疾孩子都不让失学，你说我这个当局长的，要是让这样的老师还在继续困难着，我失职啊！”

“我说老局长啊，俺一个司机，不该插腔说话的，但是听您这么说，俺心里觉着得说一句公道话。”司机小张忍不住了插腔道：“老师们可是都记您的好呢！ 属您关心老师，体谅老师，为老师们办了多少实事……”

“哦，小张啊，关心老师，为老师办实事，这都是我当局长的份内之事，不足挂齿啊，但是只要是有一个老师还在困难，一如王一新老师这样的，那就是我的失职。”老局长说道：“教育局局长，是，教育教学上的事情千头万绪，但是首要的是应该关心自己的老师和学生。教育局长，那就是老师们的头儿，这个头儿，就是不能让一个老师掉队，无论是在师德思想和业务水平能力上，还是在家庭生活上，都一样。”

“老局长，俺是真心服了您了。”小张说着就不再插话，专心开车。

短时的平静，李主任说道：“局长，您的退休手续，我想，我想，春节后转天再给您办。”

诚然，李主任的意思，是对老局长的退休不舍。尽量让老局长晚走些天。

“哦，李主任，我正想跟你说这事情。明天，你就把我的材料交上级审核。年前办完手续。但是，我明天就离岗。我已经将全部工作交由刘副局长了。哦，他代理局长。”

大家都清楚，刘副局长是老局长一手培养起来的。当然最不想让老局长离开。同时，刘副局长也给李主任私下里交代，春节后再给老局长办理退休手续。意思让老局长在机关里面多留一段时间，让老局长对他这个新局长扶上马再送一程……

“哎呀，局长啊局长，这春节就剩了这么几天的时间了，您无论如何也得等过完春节再离岗啊！”李主任发自内心地说道：“同志们都愿意让你晚走些天呢！”

“哦李主任，我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为什么还要赖在机关呢，组织已经决定了的事情，那就是命令！举个例子，调令来了，让你按时到位，倘若不到，那咋行啊。”局长认真地说道：“组织让我将所有的工作交接给刘副局长，我已经照做，已经交接完毕，假如还继续待在机关，那是对组织决定有意见，还是对刘副局长不放心？”

“这……唉！”李主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无论如何也得到年三十团拜会开过放年假的时候再——”

“诶，李主任，我们今天与王一新老师见过面，弄清楚情况，解决完他的困难以后，回来你就把我送回家。”局长说着掏出一串钥匙来递给李主任道：“给，这是我办公室的所有钥匙，交还与你，除了这，再没有需要交代的事情了。”

“啊，这，您……”李主任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来接住钥匙，瞬即一股热泪涌流出来，道：“局长，今天是您在岗最后一天么？”

老局长点点头，笑了。

“啊？老局长，这不可能啊！”司机小张也禁不住回过头来道：“年三十的那一天机关全体吃团圆饭，我还要敬您酒呢！”

“不用了小张，要敬，也得是我敬你才对哦。”老局长朝着小张师傅道：“是你一直起早贪黑地，为我为机关，为咱县的教育，尽心服务，这几年辛苦你了！”

“老局长！”小张说着竟嘶哑了嗓子道：“老局长，您对我，不，是您对机关所有的同志，不，是您对全县教育系统的所有人，包括全体教师和学生，都非常非常关心，全县的老师们，孩子们，都想着您的好呢，您不能说走就走哇！”

“诶，小张哦，俗话说的好，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哪有永远待在岗位上的事情呢，工作岗位是为人民服务的岗位，可不是养老院，我到了该养老的时候了，自然就得离岗，让年富力强的人更好地为全县的老师和孩子们服务啊！”老局长说道。

小张无话可说，只得啧啧地道：“老局长，俺就服您！”

说话间就到了西元乡马湾村的村头上。小张曾拉着局长和李主任来过王一新的家，知道王一新住村东头，果然看见了他的小院落。汽车停在了王一新的家门口。那个王一新上小学的儿子看见了汽车停在家门口，于是就跑着回家报信儿。局长一行三人下了车来，小张手里掂着一袋面粉，李主任手里掂一桶花生油，与局长一起，直接进了王一新的家门。

王一新已经迎在了家门口道：“局长，李主任，张师傅，这么忙呢，咋还来看俺一个教师哦！”

“王老师，给你拜年，咋样啊，日子过得？”老局长率先说道。

“托您的福，日子过得还行啊，您这么忙，却还想着俺。”王一新说着眼睛就湿润了。

“诶，你的校长报告说你的负担不轻，家里有病人，还瞒着干啥？”老局长说道。

“局长啊， 我转正以后，负担轻多了。”王一新说道：“工资够我生活费用了。”

一行人进了屋，但见屋里虽然简陋，拾掇得却很干净。只见一个布帘遮住了里间屋，局长掀起布帘，王一新一步上前想挡住局长，局长径直走进里间屋。但见床上躺着一个病人，这就是王一新常年患病的的妻子。炕头上的桌上摆放着药瓶子药盒子。

王一新见状，就朝着患病的妻子喊道：“孩儿他娘，局长来看望你来了！”

王一新的爱人挣扎着两只手，嘴里支吾着，似乎要表达什么意思。王一新即刻充当翻译道：“家属说谢谢局长。”

“你安心养病，有困难，让王老师跟校长报告。”局长大声说，随即转身道：“王老师，你的二老在哪里？”

“哦局长，不瞒您说，我怕二老因为我的爱人半瘫在床而受屈，就让二老住在原先的小院里，大妮儿在乡中上学，每天回家陪二老，也替我侍奉二老。二老身体还不错……我除了上课，两边跑着侍奉不碍事……”

局长点点头叹出一口气来，道：“还得来来回回地背着那个残疾男孩子上下学？”

“哦，我去学校正好路过他家顺路……那孩子上三年级了，不能耽搁啊。”王一新说着转身对局长到：“局长，咱到外面椅子上坐吧，这里间屋的空气不好。”

局长一行三人被王一新让在外间屋坐了。

局长还是惦记那个半瘫痪的残疾孩子，他皱了一下眉头，突然眼睛一亮道：“嗯，残疾孩子上学，是个难题，可这个难题不能总让你一个人背……嗯，咱县只有聋哑学校，不能收住高位残疾儿童……嗯，我给市里的特殊教育学校打个电话吧。”

在一旁的李主任早就忍不住了，他想守着王一新直接说出老局长已办了退休的事情来，于是他插腔说道：“局长，你都要……这……”

但见局长已经拨通了手机电话道：“小陈啊，哦，应该称你陈校长……”

只听得对方说道：“哎呀，老局长哦，您，我给您拜个早年啊，您找我一定有事情，您说吧，有什么吩咐？”

李主任和司机小张都清楚，这个陈校长原来是本县二中的副校长，现在是大市特教学校的一把手校长，那是缘于老局长的的鼎力推荐。

现在老局长居然直接给市特殊教育学校的陈校长打电话，明摆着的事情，是要解决这个残疾孩子的上学问题无疑。李主任与小张对视了一眼，都显得既无奈，又激动。

无奈的是老局长为了解决老师和学生的困难如此执拗任谁也拦不住，激动的是，老局长在退休的最后一天，居然还想着困难老师和残疾学生。

“小陈啊，我是得给你添个麻烦，我们县有一个残疾孩子正读三年级，一直是王老师上下学背着他上学的，这成了王老师的负担，也是我的一块心病。我要你帮我解决一下这个孩子的就学问题。”

“老局长，这位老师背残疾孩子上学的事迹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哦，没问题，咱市特殊教育学校就是专为全市各个县市区的残疾孩子而开办的一所学校，春节后开学直接带着户口前来报到即可。”电话那端的陈校长说道。

“好的，那我就放心了，我祝你新年快乐。”局长说着就扣住了手机。

李主任和司机小张面面相觑。这可是老局长在位的最后一天，他竟然还为模范教师王一新操心，还为残疾孩子的上学竭尽全力。两个人的眼睛不约而同地湿润了。

王一新异常激动，但是他根本不知道这是局长在位的最后一天。他说道：“哎呀，局长哦，您这大过年的，却还记挂着我，还想着这个残疾孩子，我该怎样感激你啊！”

“王老师，你不要说感激我，你只要继续把村上的孩子们教好，就像你一直坚持的这样，不让一个孩子落下，同时也要把家里的老人和病人伺候好，我就放心了。”老局长异常平静地说道。

“王老师，你，你不知道，局长今天他就……”李主任实在忍不住了，他要直接说出老局长退休的事情来——

老局长即刻打断了他的话道：“李主任，小张，我们回去吧。”

“哎呀，局长，李主任，张师傅，不要走！我让小小儿去奶奶家把他姐姐喊来，包饺子给你们吃！”王一新说道。

小男孩儿果然就要跑着去奶奶家喊姐姐。

老局长已经站起身来，握着王一新的手说道：“一年忙到头，你也该陪着家人过一个安静详和的春节了，祝你全家过年快乐！”

“祝你新年好，健康快乐，家人幸福！”王一新紧紧地握着老局长的手，激动得不知如何表达，道：“您这么忙，还来看望我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还解决了……谢谢局长！”

王一新随后分别与李主任张师傅握手并互祝新年快乐。

李主任还是想对王一新说局长退休的事情，但见老局长朝他摆摆手，催他快快上车，李主任也就没有说出口来。

汽车启动了。王一新与儿子站在家门口，一直望着汽车消失在乡间的村路上……

2020.1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