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芦苇:水边的坚韧和相思
行走在江畔,秋风中的芦苇让我想起那句家喻户晓的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即指芦苇,每次见到总能勾起心中的思情。
作为一个从小生长在汉江边的人,我对芦苇一点也不陌生。江边的滩涂、江心的小岛无不是它们扎根生长的地方。一簇簇芦苇挺立在水边,像江堤旁恪尽职守的卫士。
早些年的江畔缺少人为干预,芦苇零零散散地生长。每年夏末,芦花探出脑袋默默地观察着眼前的世界,待天气稍凉,它们争先恐后地拔节而出,一时间,江畔的芦花达到鼎盛,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现着银色的光泽。迎着夕阳看去,毛笔般的芦苇在秋风中轻轻摇曳,似一支支笔在无形的纸上尽情挥洒才华,这是风的杰作。附近的江面上飞过几只野鸭,与芦苇构成一幅意蕴十足的秋景图。
随着生态文明建设的不断推进,政府利用江边的滩涂建立了湿地公园,经过一番细致的规划,江景焕然一新,芦苇一年胜过一年。它们不再像过去随地扎根,而是聚在特定的地带形成规模,化身为江边一道壮丽的风景。金秋时节,天高云淡,江面映着蓝天白云和芦苇的倒影,路边有些地方长着成片的粉黛乱子,轻盈而蓬松的它们仿佛飘在半空,远看如一大块粉色的棉花糖,置身于这样的美景,我竟忘记已是秋天。
连绵的秋雨后,江畔薄雾弥漫,寂寥无人,远远看去带有几分神秘感。拨开将栈道遮蔽的芦苇,手指被上面的雨珠打湿,冰凉感让我不禁打了个激灵。眼前的景致在我的脑海催生出一段颇具古韵的联想:寒秋的江畔细雨纷飞,水雾升腾,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少女缓步走在吱呀呀的木桥上,水面映着她朦胧的身影,木桥的尽头系着一叶轻舟,望着空无一人的江面,她面露忧伤,仿佛在思念远方的心上人,又好像在为逝去的美好感伤,她从木桥走过,最后消失在远处的芦苇荡……正当我沉浸于想象,一只白鹭受惊飞起,思绪也随之打断。在风的吹拂下,雾缓缓消散,周围重归明朗。
年复一年,汉江奔涌东流的脚步从未停歇,岸边的芦苇虽在季节的更替中走向生命的尽头,最终与滩涂融为一体,千百年过去,它们却从未消亡!江水与芦苇互相陪伴,在时间长河中共度了千百个春秋。对于单个的芦苇,其一生犹如白驹过隙,它却选择在自己的生命凋零前将希望传递,纵使物换星移,依旧生生不息!
不知不觉中来到木栈道的尽头,滔滔江水拍打着瘦弱的芦苇,它们彼此依靠屹立不倒。芦苇,这种司空见惯、看似柔弱无力的植物,却让我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力量,是坚韧,是顽强。它们挺立的身影刻在我心里,久久难忘。
(二)竹:崇高的奉献者
在看不见的泥土中,竹鞭悄无声息地向远处延伸,也将天地间不甘埋没的芽带到周围的角角落落。当春天来临,它们从惊雷处获得力量冲破重压,生命的新历程就此开启。笋刚探出尖细的脑袋便被震撼了:无数先辈挺拔壮硕,大有直冲云霄之势。不甘落后的它们卯足了劲冲向天空,立志成为百草中节节奋进、顶天立地的英雄。
自然万物对冒出的笋关爱有加。清新的雨露将它们亲吻,凉爽的山风与它们相拥,和煦的阳光把它们轻抚……这些殊荣令笋备受鼓舞,成为激励它们的不竭动力。面对外部色彩缤纷的世界,笋不愿再被束缚,纷纷脱去身上褐色的外套,翠绿的身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充满活力。从此,它们放弃“笋”这一“乳名”改称竹。
竹有十德。在传统文化中,四季常青的竹是高雅纯洁、质朴的象征。竹子独特的繁殖方式使得它们常常成片出现,古人谓之善群;而它们空心、挺直的特点也一度被赋予虚心、刚正的内涵。因此,竹备受历代文人雅士的追捧,被誉为“花中四君子”,竹林也成为很多名士的隐居之地。苏轼更是提出“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可见竹在人们心中地位之重。
傲雪凌霜的竹还是“岁寒三友”之一。即使在大雪纷飞的日子,它们也从未停止生长,表面平静,地下却正和寒冬较劲,等待一鸣惊人时刻的到来。顽强的生命力使得它们能克服艰苦的环境旺盛生长。古人称赞它们“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竹与人有着不解之缘,在人类历史中占有重要的一席。它们轻而坚韧,是造屋建舍的优质材料;纸未发明前,竹简曾担负着载文传世的重任,而它们的搭档——毛笔,很多也以竹为原料;乐器中也有不少取材于竹,笛和箫便是典范。小小的竹节经过加工能吹奏出悠扬的曲调,给人超凡脱俗之感,这是竹的魅力!它们的一生致力于奉献。初生的笋是美味的山珍;竹篮、篱笆、竹席、竹沥……皆源于竹的慷慨馈赠;纵使生命走到尽头,它们也甘愿成为柴被填进火炉,在寒冬送上一份温暖。
竹的一生只开一次花,那是生命最后的绽放。花的凋谢带走了竹的精魂。死去的竹依然挺立不倒,在它身旁,无数青壮的后代微微低头,仿佛在为逝去的前辈默哀,它们将在以后的岁月里把族群延续。终于有一天,枯竹落入泥土腐烂,回归生命前的模样,但这并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来年春天,它将成为新生的竹的一部分,重复生命的精彩旅程!
(三)白头鹎:寒冬最后的生气
寒冬的山野展现出荒凉的一面,树木光秃秃地,枝繁叶茂成为过去式,候鸟们早已迁徙到温暖湿润的南方,留下冷清的山野与北风为伴。我漫无目的地沿山路行进,希望能发现点什么。
拐过一道弯,路边传来几声鸟鸣,循声而望,几只白头鹎和领雀嘴鹎正忙着啄食救军粮的红色果实,我的突然出现惊动了它们,一只白头鹎飞到旁边的树冠上叫个不停,似乎在向其他鸟儿发出警报,又好像在向我询问: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鸟鸣山更幽。冬日的山野本就寂静,这仅有的声音在群山间回荡,更衬托出四周的冷清。也许是看出我没有恶意,它们放下戒备继续享用美食,好动的身姿成为山野里一道独特的风景,也带给寒冬一丝生气。
在我的记忆中,白头鹎是冬日见得最多的鸟儿,经常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地觅食,呼朋引伴好不热闹。冬季气温低,食物也匮乏,我曾多次遇见一群白头鹎在路边的庄稼地里啄食绿油油的菜叶,受到惊扰便呼啦一声飞到旁边的树冠或电线上。晴朗的天气里,它们还喜欢在水边嬉逐打闹,季节的变化似乎对它们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影响。
作为寒冬山野里最后的生气,白头鹎是种美丽而神奇的鸟儿,能适应大多数环境。它们既不像燕子那般为严寒所迫而进行长途迁徙,也不像伯劳那样做鸟类中的独行侠,更不像翠鸟对食物百般挑剔,因而随处可见其活跃的身影。碰上下雪的日子,大地一片苍茫,皑皑白雪将山野中的大部分食物掩盖,这也难不倒聪明的白头鹎,它们知道,人类的聚居地是最后的避难所,它们飞进城市和村庄,搜寻一切可以吃的食物,熬过这段艰苦的日子。至今犹记大雪纷飞时,常有白头鹎在校园里啄食地上散落的面包屑和碎饼干,胆大的甚至在教室门口徘徊,当然,它们不是为了听课,而是想找到一点食物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
寒假回到乡村,清晨的寂静常被白头鹎打破,鸟鸣声在院落上空飘荡,催促村庄从睡梦中苏醒。在这个季节,它们的啼鸣已不像春夏时那般婉转悦耳,低沉中透出一份无奈,好像在抗议天气的严寒,又好像在和伙伴们商讨新的一天去哪里觅食。傍晚时分,村子里再次响起白头鹎的鸣叫,想必是归巢的号令,其他成员闻讯后结伴返回来时的山林,村庄又一次恢复沉寂。望着它们远去的身影,我的心头涌起一丝感激,有它们在,寒冬就不是一片萧瑟和死寂,还留有最后一丝生气。
(四)香橼:树如其名
春雨洗刷后的空气十分清新,初生的花朵上沾着细小的雨珠,惹人怜爱;饱饮甘霖的叶子舒展开双臂,露出嫩绿的肚皮。草地上的两棵香橼树显得尤为成熟,不只是因为长得繁密,还因满树深绿色的叶。初春,香橼这样绿盖如阴的植物并不多见。
同许多植物一样,香橼也选择在春季开花,白色的花朵点缀在绿叶间,像夜空中的点点繁星,走近端详,给人冰清玉洁、超凡脱俗之感。香橼不仅花香,就连叶子和结出的果实也带有特殊的香气,无愧于名称里的“香”字。香橼绿色的果实像极了青色的桔子,剥开厚厚的外皮,露出里面玉白色的果肉,像是吞下了中秋的月亮。出于好奇,我剥下一瓣品尝,虽事先已有心理准备,刚入口便后悔了,香橼确实不适合直接吃。论酸,柠檬比它逊色;论苦涩,我吃过的水果里无出其右者。
作为一味中药材,香橼在家乡广泛种植。花朵凋谢后,枝头冒出小小的绿色果实,经过一个盛夏的生长已如拳头般大小,夏末是收获它们的最好时节,家乡也叫“打香橼”。一根长竹竿便是最趁手的工具。枝条被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腰,稍用力敲打,香橼就会落地,厚实的外皮使得它们免于摔烂的命运。打得多了,手上难免会沾上香橼的汁液,这是一种黄绿色半透明的液体,散发着浓浓的奇异香气。打下的香橼一切为二摆在干净的空地上,剩下的工作交给太阳完成。香味随着水分的蒸发扩散到空气中,一时间满院清香。几天后,香橼失水皱缩,变得又轻又硬。估摸好时间的商贩骑着三轮车来村里收购,车头的大喇叭一刻不停地吆喝,不消太久即可满载而归。
由于果实的颜色和叶子一致,树上的香橼很难被打完,常有隐匿在叶片间的“漏网之鱼”。等到冬天,果实由绿转黄,有些在风中坠地,有些还孤零零地挂在枝条上,为单调的寒冬增添了一抹色彩。黄色的香橼深受孩子们的喜爱,看见了总要捡回去切开放在屋子的角落,享受最后的香气。
除了药用和清新空气,香橼也让鸟儿们免受寒风的袭扰。冬天,原野上多数植物光秃秃地,香橼依然枝繁叶茂,远看像穿了一件深绿色的夹克,它们成为鸟儿最后的庇护所。夕阳西下,倦鸟归巢。白头鹎、麻雀和领雀嘴鹎呼朋引伴,香橼树林一下变得热闹起来,有时还有山斑鸠光顾,暮色中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天亮,鸟儿飞走了,香橼树林又重归沉寂。
站在田垄上,听风把枯叶吹落发出风铃般的脆响。捡起地上的叶子细读,我茅塞顿开,绿色的“信纸”上是香橼对大地的赞歌。
(五)四声杜鹃:永不停歇的喇叭
五月的家乡麦浪翻涌,田野里弥漫着丰收的气息,正当我沉醉于眼前的景象,身后传来一阵“算黄算割”的鸟鸣。循声望去,一只身姿酷似鹞鹰的鸟儿从高空飞过,边飞边叫,我认出这是四声杜鹃。山野在它的叫声中显得清幽,犹如一个从未被打扰的世界。
熟悉的叫声勾起我的童年回忆。关于四声杜鹃,家乡流传着一个故事:从前,一位老人在麦子开始变黄时无动于衷,想等它们全部黄透了再割,然而,麦子全部变黄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他的希望浇灭了,老人气得吐血,死后化做一只鸟,每年“算黄算割”地叫着,提醒人们麦子黄一片割一片,不要等全部成熟了才收割。因此临近割麦子的时节,四声杜鹃叫得很频繁,有时半夜醒来还能听见“算黄算割”的声音,孤独而凄凉,像一只永不停歇的移动式高音喇叭。
由于充满悲情的叫声和殷红如血的口膜,四声杜鹃自古就被看成是凄凉的象征,也留下“杜鹃啼血”的典故。不论是李商隐的“望帝春心托杜鹃”还是白居易的“杜鹃啼血猿哀鸣”,或是李白的“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无不写出这种鸟的哀伤。
四声杜鹃在我看来有些神秘,往往闻声不见影。偶尔看见,也是在高空飞翔,留下一个模糊而轻捷的身影,很少有机会一睹它们的庐山真面目。直到前年初夏外出游玩,转过几道山弯,一只四声杜鹃飞到旁边一棵大树上,其飞行姿态和猛禽相似,加上修长的身体和胸腹部棕褐色的斑点,我一度误以为是只麻鹞。忽然,它绷直身体叫出几声“算黄算割”,我猛然意识到这是难得一见的四声杜鹃。不等拿出相机调好焦距,它已扇动翅膀向对面的山梁飞去,很快与远处的景物融为一体。
四声杜鹃算得上大自然中的伪装高手,仗着和猛禽有几分相似,在林野中无所顾忌。栖息在最高的树顶、翱翔在一般鸟儿难以到达的高空……这一切源于它们少有天敌,因此既不像麻雀那般成群结队,也不像斑鸠那样处处谨慎。它们不仅出现在山野中,也喜欢光临城市。春末夏初,它们飞到高楼的楼顶,像喇叭般重复播报“算黄算割”。有时两只狭路相逢,免不了一场争斗,双方伸长脖子身体前倾,张开血红的口,翅膀做好了随时展开的准备,叫声也更加急促尖锐,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决出高下后,胜利者则一路驱逐手下败将直到它远遁。
随着季节的变化,炎热步步紧逼,四声杜鹃选择远游避暑,山野间从此寂静不少。待来年春天,它们将成为报春的使者,用响亮的叫声把春的讯息传遍山野。
(六)野菊:清秋的傲放
随着最后一声蝉鸣消失在大地,炎热的盛夏宣告结束。树叶虽在与酷暑的抗争中获得最终胜利,却已精疲力竭,在秋风的招抚下扑向大地的怀抱。失去绿叶装饰的原野显得有些落魄,遍地衰草枯叶。正当对眼前的景象感到失望时,秋风送来一阵特殊的香气,几乎一瞬间,我辨识出是野菊的花香,果然,不远处的梯田田埂上立着几丛野菊,长势虽瘦弱,散发的清香却令人神清气爽,深藏的记忆也就此唤醒。
秋是万木凋零的季节,却是野菊的辉煌时刻。在郊外,绽放的野菊随处可见,它们为凄凉的原野增加了几分生命的气息,虽然平凡,却令人赏心悦目。不得不说,野菊似乎对听众的角色情有独钟,它们或孤独地伫立在幽静的小路边倾听风的心声,或与奔流的溪水为伴欣赏它们演奏的歌谣,或汇聚在山脚下听山林把古老的故事传唱……
野菊虽繁密,却显得清瘦娇弱,纤细的茎秆上长满黄色的花,像一轮轮袖珍的太阳,让见者感到温暖。它们默默无闻地盛开,在秋风里狂放不羁,与世无争,用渺小的身躯装点着辽阔的大地,成为山野间最美的风景。它们吸天地之精华,聚日月之灵气,集雨露之滋养,一个“野”字将它们的秉性展现得淋漓尽致。历经风吹日晒、雨打霜盖,清香却依旧,即使无人欣赏也要傲放荒原,这份执着和坚守令我心生敬意。野菊自带一份淡雅的气质,虽不似牡丹雍容华贵,不比腊梅雪中飘香,不如玫瑰浪漫绚丽,但凭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克服土地的贫瘠,成为凄凉的秋日里一抹光辉的存在。
野菊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常在秋天采下晾干,封存备用。小时候曾把晒干的野菊填进枕头,做成一个“菊花枕”,据说有明目安神的功效。每晚枕在上面,缓缓释放的香气也在脑袋的重压下逸出,闭上眼,仿佛躺在一丛巨大的野菊中,任清香催我入梦。再后来,野菊则更多作为“花茶”使用,晒干后的野菊失去最初的色泽变得灰暗,但在开水的冲泡下,它们从水中汲取力量一点点舒展,变得比采摘前更加饱满。顿时,杯里的水受到浸染金黄透亮,这是野菊的颜色,也是秋的颜色,几缕清香随杯口的水汽飘出,沁人心脾。举杯端详,只觉小小的杯子里盛下了整个秋天。金色的茶水入喉,初尝略感苦涩,回味却是清爽,温暖也随之流通全身,放下茶杯,满心舒畅。
当秋在山野中渐行渐远,冷风呼啸,虫儿也停止了哀鸣。黯淡的星光下,野菊回到生养它的泥土中,为来年的傲放蓄积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