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向远方

(一)

天色渐晚，一列飞速行驶的白色列车如利箭般射向秦岭的莽莽群山。不等我看清楚，车窗外的树木和屋舍已快速滑向身后，原本熟悉的景致渐渐变得陌生起来，我知道，自己与故乡的距离正在一点点拉大。又是一个离别的日子，闭了眼睛靠在座椅上，任凭微弱的风声将我的记忆带回从前。

孩童时代的我对各种车充满好奇，特别是火车，那长长的身躯、疾驰的速度和行驶时颇具节奏性的声音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回老家的一段国道与铁路并行，因此有时能遇到火车，大多是运送煤的，黑褐色的车厢一节连着一节，中间穿插几节油罐，车头已经很远了才看见车尾；偶尔也有满载乘客的绿皮火车，透过车窗玻璃能看见里面的乘客，他们或坐或立、或交谈、或凭窗观望，任凭列车将他们载往远方。对于平时很少看见火车的我来说，与之短暂并行的几分钟总令我感到兴奋，也是我近距离观察它的唯一机会。为了尽可能地延长并行时间，坐在摩托车上的我一个劲儿地催父亲加速，加速，再加速。即使这样，火车还是会很快驶出我的视野消失在远方，尤其是绿皮火车，往往不等我数清有多少节车厢便已扬长而去。与火车相遇的时间虽然很短暂，但当时觉得，只要能在回家的路途中看见它就没有遗憾。

每次怀着欣喜的心情目送火车渐行渐远，各种问题也不断从脑海里涌现：它从哪里来？又要到哪儿去？沿途是否遇到了和我一样对它满怀好奇的人……很遗憾，对于这些问题，我无法回答。那些年，我常幻想自己能像影视剧里的情节那般，爬到隧道的出口上，在火车驶过时轻轻一跃落在某节车厢上，而后紧紧地抓住，如同驾驭一条巨龙，让它带我前往未知的远方，探寻一个新奇的世界。那时的我对远方并没有太多概念，只觉得是遥不可及的地方，充满神秘和奇幻。而过了那个异想天开的年纪，这种念头逐渐淡去。

少年时代，打工热潮也传到了老家所在的村子，为了能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许多青壮年选择乘坐火车前往外地务工，一别便是一年，偌大的村子也因此而稍显冷清。等到腊月底，他们陆续返乡，古老的村庄重新焕发出活力。邻里乡亲之间，闲谈是必不可少的，听他们讲述发生在天南海北的趣事，遥远而又令我神往。于是，一个念头在我的心中萌生：以后一定要乘坐火车前往远方，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从此，回家的路上偶遇驶过的列车，儿时的激动欣喜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对远方的憧憬和向往，以及对车上乘客的羡慕。列车对我而言已不单单是列车，它还是连接梦想与现实的桥梁，承载着我对未来的希望。

随着升学压力的不断增大和父母工作的日益繁忙，回乡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减少，火车变得难得一见，逐渐淡出我的视野，探寻远方的念头也被时间轻轻掩埋。

(二)

生活的车轮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现转折。初中时，家乡来了一支勘探队伍，在村子周边的沟沟垴垴进行钻探，不仅是孩子，就连大人对此也满是好奇，几经打听，谜底揭晓：根据规划，这里将修建一条新的高速铁路——西成高铁。村子的平静就此打破，半信半疑的村民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那时，“高铁”对大家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也没有人想到村庄和自己的未来将因它的出现而改变。那段时间，村庄的安静被打钻机的轰鸣声打破，沉闷而颇有节奏。再后来，村里来了施工队，古老的村子就此迈入新时代。

暑假回乡，我惊讶地发现早年修建的村村通公路被拓宽了，不时能遇到满载的大卡车和商混车。行至村头，几个粗大的水泥柱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周围的脚手架上全是忙碌的工人，他们恪守着自己的岗位，在烈日下挥洒汗水。公交车司机告诉我，这几个水泥柱便是支撑高铁的桥墩，不只是我们村，山梁后的几个村子也在大搞建设，为缩短工期，山体两端还同时施工修建隧道。果然，回家没多久，村子后山传来一声闷响，伴随着轻微的震动，祖父母告诉我，这是隧道内正在爆破。听得多了，也便习以为常。

那年假期，一有空我便登上村头的山岗眺望。以前这里是一片梯田，水稻在阳光下茁壮成长，夏风轻抚，一股股绿浪顺着山坡涌动，颇为壮观。此刻，眼前却是另一番景象：水泥柱上的电焊迸射出耀眼的火花，旁边的打桩机一刻不停地工作着，大地为之震颤，山岗的另一侧，一排初具雏形的水泥柱绵延向远方。一想到以后将有列车从这里飞驰而过，心中便感到欣喜，童年乘坐列车前往远方的梦被再次唤醒，我也因此对竣工通车愈发期待。

那几年，村头的山岗成为我放假回家常去的地方，每次去看都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修建这条高铁线路的重大意义，只是隐约觉得，自己离儿时心中的那个远方更近了一步。

经过工人们日复一日的辛勤建设，一条灰色的巨龙贯穿无数山岭绵延向视野的尽头。在钢轨未铺设之前，穿过村庄的那段铁路尚且允许大家参观，和很多好奇的村民一样，我也登上高高架起的水泥桥，环顾四周，村庄的全貌赫然呈现。沿着水泥桥行进，却始终看不到它的尽头，我不禁感叹工程的浩大和筑路工人的辛劳，凝视这件伟大的艺术品，每一寸都浸透着汗水，每一处都彰显着科技和智慧。听看护人员介绍，待盛夏过去就要计划铺设钢轨，高铁沿线也将全部封闭，每个隧道口还会设置岗亭并派专人监管记录。

时值盛夏，站在隧道口，几股夹杂着潮湿水汽的凉风从洞内迎面吹来，凉飕飕的，舒服极了。看着身后黑洞洞的隧道，我甚至能想象出不久后通车的情景：先是隧道里隐约传出几声轰鸣，紧接着，洞口出现一丝微弱的光亮，列车随即出现，它从铁轨上飞速驶过，载着旅客的希望和期待奔赴远方的站点……转身一瞥，对面的山梁是那么熟悉，村庄是那么清晰，那一刻，我特别希望体验一次从飞驰的列车上看家乡的感觉。

(三)

高中毕业，我坐上绿皮火车前往远方求学，孩提时的心愿终于要实现了。出发前几天，我再度回到家乡，登上村头那座熟悉的山岗久久伫立，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里，离开这片生活了十七年的土地，心中满是不舍，万千感想一齐涌上心头，曾经在山岗伫立的场景一一浮现在脑海：在这里，我见证了春的油菜花遍地金黄，赞美过夏的天边落日熔金，欣赏了秋的晴空云卷云舒，感受过冬的原野风啸雪飘，还有展翅翱翔的雄鹰，南飞迁徙的群雁，翩翩起舞的蝴蝶……望着山岗旁的铁路，回想它这些年的巨变，可以说，我见证了它的成长，当它即将投入使用，我也马上奔赴他乡。

几天后，坐上开往东海之滨的绿皮火车，任它载着我一路向前，穿群山，跨长江，过平原……几乎一夜之间，周围变得热闹繁华，这便是儿时心中远方的样子吗？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最初的欣喜和新鲜感被时间一点点冲淡，我反而开始怀念千里之外的家乡。

也许是与铁路和列车有缘，探索完近五千亩的校园后，我惊讶地发现学校的东北角有一段铁路。透过院墙围栏看去，阳光下的铁轨闪现出耀眼的金属光泽，我意识到，这段铁路仍在使用，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这一发现使得我在闲暇之余总喜欢去那片区域走走看看。可惜的是，大学四年，尽管我曾多次在清晨听见火车的鸣笛声，直到毕业前夕才有幸与行驶其上的列车有一面之缘，其他时候更多是望着空荡荡的轨道想象列车由远及近再渐渐远去的画面。

大一寒假回家，西成高铁已经通车，我明白，从飞驰的列车上看家乡的机会来了。也许是知道我归心似箭，列车在广袤的大地上飞驰，一路沐雨穿风，犹如一支射向天际的利箭。当它穿出秦岭隧道群的最后一个隧道时，尽管天色渐晚，光线黯淡，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熟悉的山岗和旁边白雪皑皑的村庄，那短暂的几秒钟满足了我的心愿。

回到村里，施工队早已搬离，他们用几年时间在大地上留下这件宏伟的艺术品，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来回穿梭的列车犹如一味生活的催化剂，让原本节奏平缓的乡村和小城的生活变得快了起来，也加速了人们的生活向更美好的方向转变。

过完春节，离开小城的列车又多了起来。当天空再次闪烁起繁星，预示着一天进入尾声，寂静中，隐约听到村后山体里传来的隆隆声，又一趟列车开向远方，它不仅连接了无数游子的乡愁，还承载着万千人的远方梦想。

当村子回归春节前的宁静，返校的日子也无声地到来，满怀不舍地收拾好大包小包的行李，坐在驶向远方的列车上，看着窗外的景物不断变化，从连绵巍峨的群山到大片碧绿的农田，从炊烟袅袅的村庄到热闹繁华的都市，这段路程是漫长的。作为一名旅客，我的起点和终点只是整条铁轨中的一小段，在我踏上列车前，铁轨绵延，等我走下列车后，铁轨依旧绵延，我忽然联想到，生命不也是无限时间中微不足道的一段吗？列车在铁轨上驶过，将无数旅客从出发地带到目的地，如同时空中的“摆渡人”，在每一个停靠站，都有人上来或者下去，而在这一下一上的过程中，既有共行多站的乘客离开，也会有新的乘客上来，回看整段旅途，能一路相伴的只有寥寥几人。

(四)

大学四年里，我成了列车上的常客，或往返于家校两地，或游历于名山大川之间。随着列车的奔驰，远方变得近在咫尺，不仅帮我圆了昔日一个个的梦，也让窗外的很多美景被定格在脑海，久久难忘：广袤的戈壁中，卫士般挺立的胡杨傲视四方；重峦叠嶂的青山上，起起伏伏的长城如苍龙逶迤向远方；长江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似一个个跳动的音符，日复一日将古老的故事传唱……时间久了，窗外的风景便不再令我感到新奇，索性像其他乘客一样拿出手机打发时光，只在快到目的地时才向外瞥一眼，而后收拾行李下车。

跟随列车走得多了，猛然发现，成长的每个时段对应着不同的梦和远方：少年时，远方是他乡；长大后，远方是故乡。一个令我震惊的问题随即冒了出来：如今的种种经历大多是在圆过去的梦，那什么时候才能圆现在的远方之梦？望着故乡所在的方向，我却不知如何回答自己，目光一转看向熙熙攘攘的车厢，希望能找到一丝灵感。与此同时，我也注意到列车里不同年龄的乘客：孩童脸上洋溢着激动和欢快，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青年的脸上写满对远方的憧憬，他们的美好未来刚刚开启；中年人表现得波澜不惊，岁月和生活教会了他们平静与坚韧；老人则面带几分怀念，似乎回忆起自己的往昔……看到这里，我忽然找到了答案：列车奔驰的方向就是圆梦的方向，如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圆现在的梦。看似离去，实则是为了带着增长的知识和见识更好地归来，圆自己未来的梦，圆我们共同的梦！

除夕之夜，悠远的钟声从山顶一步步走下，迎接它的是万千鞭炮的爆鸣声和点亮夜空的五彩烟花。新的一年开始了，我的寒假也已过大半。几天后，我再一次踏上开往远方的列车。临近秦岭隧道群时，我又看见那个熟悉的山岗，只是，上面没有那个望着远方陷入沉思的孩子了，孩子已经长大，他，就在驶向远方的列车上。此刻，山岗的一端是缓缓落下的橘红夕阳，预示着一段时光即将结束。我知道，第二天一早，列车将把我带到东海之滨，朝阳将在那里徐徐升起，它意味着新的时光，新的开始，新的希望！

原文刊登于《中国铁路文艺》202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