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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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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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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那抹淡红

(一)

经过几场春雨的洗礼,五月的汉江河畔焕发出勃勃生机。春风吹开了洋槐,拔高了芦苇,染绿了柳条;银杏受到感召,任凭积蓄已久的生命之力突破束缚从纤细的枝条上喷涌而出,远看像一位身着绿裙的少女亭亭玉立;沉默多年的蝉儿抑制不住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迫不及待地钻出泥土,借助夜色这块天然幕布的掩护蜕去金黄的壳儿,从此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间放声歌唱。

漫步江边,从与人齐高的芦苇荡里的小路穿过,临水处惊起几只野鸭和白鹭。忽然,两只脖颈青灰、双翼淡红的大鸟从头顶掠过,不等我回过神,它们已轻盈地落在不远处的浅滩上。这一次,我看得更加清晰,尽管和白鹭有几分相似,但熟悉的体色告诉我,那是两只朱鹮!一种曾被古人描述为“羽毛如剪色如染,远飞欲下双翅敛”的美丽鸟儿。不得不说,这一发现令我既震惊又欣喜,虽然近两年偶尔有朱鹮出现在这里的报道,但亲眼见证还是头一次,此前很多年里,我只在老家见过它们。看着眼前两只无忧无虑的朱鹮,思绪也被带回到过去。

我的老家位于陕西省洋县的一个小村庄,紧靠中国南北的分界线秦岭。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朱鹮先后在苏联和朝鲜半岛等地宣告绝迹,人们转而将目光投向中国。为了明确中国究竟还有没有朱鹮,科研人员历时三年多,踏遍国内所有可能出现朱鹮的山山水水。功夫不负有心人,直到1981年,终于在陕西省洋县八里关乡的姚家沟村发现七只野生朱鹮,这一结果震惊了鸟类学界,也让世人永远记住一个地名——姚家沟。这个地处秦岭南坡的小山村海拔超过千米,新的发现改写了此前朱鹮仅生存于低海拔地区的记录。当年,姚家沟仅七户人家,闭塞的交通使得与外界的联系很少,近乎与世隔绝。巧合的是,发现的野生朱鹮数也是七,有时也想,“七”与“起”同音,似乎是在暗示朱鹮的种群数量会有“起色”。果然,经过几十年的不懈努力,这种曾比大熊猫还稀有的鸟儿的数量与日俱增,从最初的七只发展壮大到现在的数千只,它们的足迹也从那处偏远的山林扩展到多个地区。我不知道这一过程克服了多少困难,但我知道这是事实,更是奇迹!当七只朱鹮飞翔在秦岭的天空,仿佛是七个飘动的音符,共同奏响一曲生命的赞歌。从此,朱鹮也成为洋县的一张名片,荣列“秦岭四宝”之中,吸引了无数慕名而来的人。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老家门前是一大片水田,时常能看见朱鹮觅食的身影。经过多年比邻而居的相处,它们早已信任在一旁劳作的村民,即使人们靠近也不飞走,继续迈着悠闲的步伐寻找自己喜欢的大餐。正因如此,我也有幸能近距离观察这种美丽而高贵的鸟儿:修长的双腿配一双绝美的深筒红舞鞋,满身白中透红的羽毛,鸟喙又弯又长,鲜艳的额头犹如一枚闪亮的红宝石,一对圆溜溜的金色眼睛炯炯有神,仔细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有的脑袋后还披着几根“长发”,显得颇有个性。春夏之际,朱鹮的头颈和上背还会变成青灰色。起初以为是觅食过程中弄脏了羽毛,后来才知道是它们将自身分泌的色素涂抹在羽毛上的结果。由于朱鹮的外貌与鹤相似,加上毛色透出几分红,家乡人也叫它们“红鹤”。

也许是数量稀少的缘故,那些年,我经常在水田边遇见成群的灰椋鸟和红嘴蓝鹊,甚至是六七只在水牛身旁觅食的牛背鹭,却很少同时遇见三只以上的朱鹮。以前家里有一片藕田,在荷叶尚不繁密时,几乎每天都有朱鹮光顾,软泥上留着一行行清晰的脚印,有时它们背对着我低头在荷叶间觅食,远看一团粉白色,微微移动,像极了在清风中摇曳的巨大菡萏。我曾看见朱鹮从藕田中啄起一条黄鳝,脑袋微扬,滑溜溜的黄鳝便被它一点点吞下,不禁感叹大自然的奇妙。

有天下午沿着乡村小路散步,一幅祥和的夏景图跃然眼前:农人赶着牛穿行于田间小路,原野上空回荡着农人吆喝的号子声和牛铃铛的脆响,淘气的风从广阔的稻田间飞奔而过,掀起阵阵绿浪涌向山边,湛蓝的天空下,一只朱鹮缓缓飞过,夕阳的余晖为它镀上了一层金光,显得壮美又神秘。我永远记住了这个画面,提到朱鹮,这幅景象立刻在脑海里闪现。

(二)

相比于其他色彩缤纷的鸟儿,朱鹮显得简约淡雅,但这丝毫不影响它们“东方宝石”的美誉,悠久的历史也让它们被称为鸟类中的“活化石”,自古以来更是被人们视为吉祥的象征。在我的先辈定居之前,朱鹮就生活在这里,与星辰为友,同山川为伴,因而更能被称作是这里的“土著居民”。

很遗憾,早年间大家对野生动物的保护意识并不强烈,特别是在没有禁枪前,本就匮乏的生活物资使得打猎便成为很多人偶尔改善生活的重要途径。不论飞禽还是走兽,都是人们猎捕的目标,朱鹮也未能幸免,加上不断恶化的自然环境,在这场劫难中,它们的种群数量急剧下降,生存区域也不断缩小,终消失于大众的视野。万幸的是,秦岭的姚家沟成了它们的“诺亚方舟”,保住了野生朱鹮最后的血脉。七只幸运儿并没有意识到,为保障它们的生命安全和食物来源,守护人员想尽了办法:防摔、防蛇、防鼬,甚至远道购买它们钟爱的小鱼小虾投放在栖息地周围的溪流中……可谓无微不至。它们更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后代会开枝散叶遍天下!历史有很多偶然,命运的车轮也常常被偶然改变,朱鹮便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不是那次发现,仅存的七只野生朱鹮大概率也逃不脱被猎杀的命运。

如果说朱鹮种群的延续离不开偶然,那它们的兴盛则离不开生存环境的大幅改善。自从生态文明建设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民众的环境保护观念也逐渐增强。经过大力的整改治理,汉江周围的许多工厂陆续搬离,家乡久违的绿水青山回来了,蓝天白云重现于头顶。美好的生态环境也为各种野生动物的栖息生存提供了保障。当河水一天天变得清澈洁净,鱼虾回到原来的乐园,引得朱鹮时常光临;当山林一年年受到保护,树木长得高大茂盛,成为朱鹮育雏的理想选择。

以前,村子附近也有朱鹮活动的身影,却都只是来觅食或路过,有时一连几天也不见它们的踪迹。在我读中学时,村后山岭上一棵生长了两百多年的古黄连木被一对朱鹮相中并筑巢安居其上。古树挺拔高大,枝繁叶茂,是周围林木中当之无愧的“王”。说来也巧,旁边几棵稍矮的树上均有鸟儿安家,唯独古树上没有,都说万物有灵,现在看来,古树似乎在专门等待一户特殊的客人。

朱鹮的到来打破了这里沉寂的气氛,也为山岭下的村庄增添了几分活力,甚至一度在村里引起小轰动。最初的几年里,有关部门还专门请住在旁边的村民协助记录朱鹮每日的动向。这户“新邻居”在村里备受欢迎,自安家以来,大家对它们呵护有加。为了尽可能保护这种珍惜的鸟儿,村民也积极响应政府的号召,大大减少了稻田里农药和化肥的施用量,于是,白天蝉鸣蝶舞,夜晚蛙声阵阵。不仅如此,为避免失火,原本堆在古黄连木下的柴草被村民主动搬离,树下的杂草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在大家的关怀下,朱鹮也不负众望,每年都有新的成员从巢中诞生,飞向高远的蓝天。有年夏天从树下路过,半枚带有褐色斑点的大蛋壳静静躺在地上,向路人诉说着发生在这里的生命传奇。抬头望去,枝叶的缝隙间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黑色鸟巢。不多久成鸟归来,引得巢内一阵骚动。我知道,在高大的树冠上,新的生命正茁壮成长,要不了多久,它们也将肩负起族群的希望探寻远方。

村庄因朱鹮的存在而改变。从春末到盛夏,每天清晨,村庄总是被朱鹮极具穿透力的叫声唤醒,新的一天宣告开始,在太阳升起的方向出现两抹淡红,并一点点变大,那是离巢外出的朱鹮夫妇。村子周围的水田和小河便成了它们家门口的“露天自助餐厅”,成鸟找到充足的食物后会及时返回育雏,为保障孩子能茁壮成长,辛勤的朱鹮夫妇每天要往返多次。待雏鸟稍大,巢内经常传出骚动声,大概是小家伙们为了食物你争我抢吧。傍晚倦鸟归巢,号角般的声音再度从山岭传出,在乡村上空久久回荡,预示着忙碌的白天接近尾声。不多久,夜幕无声地降下,热闹一天的村子就此渐入梦香。

经过几个月的精心哺育,雏鸟得以展翅拥抱向往已久的蓝天。那段时间,水田、村庄、山林……在它们眼里,一切是那么新奇,有太多它们想要探索和了解的事物。炎热的中午,它们常来小河边觅食,吃饱了就在附近的几棵大树上乘凉,时而梳梳羽毛,时而啄啄翅膀,显得自在逍遥。忽然有一天,村子回归昔日的平静,我知道,新生的朱鹮已经踏上探寻远方的路,这样的过程每年都会上演。令村民自豪的是,短短几年里,小小的村庄竟飞出了十几只朱鹮,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三)

家乡四季分明,当盛夏的酷热成为历史,秋的脚步已遍及原野。村庄的热闹似乎也随南飞的雁群离去,原野迎来一年中最萧瑟的日子,山林间静悄悄地,原本苍翠繁密的树叶化身一只只金黄的蝴蝶在秋风中漫天飞舞,也给大地盖上了一件金色的毛毯,留下灰褐的枝干在天空中肆意伸展。村后的山岭上,硕大的朱鹮巢傲立树冠,向世人展现它的“庐山真面目”。尽管鸟去巢空,却依然彰显出高贵的王者之气,成为我们村的一个典型“标志”。当寒风在原野上呼啸,只有朱鹮仍不紧不慢地在冬水田与小河中寻觅,它们的存在为这个冷清的时节增添了一丝生气,飞翔时响亮的鸣叫也让山野告别死寂……

多年以来,虽然朱鹮对我而言已是一种常见的鸟儿,但在离家乡一百多里的地方看见它们的身影依然令我倍感欣喜,野生朱鹮的到来也就是最近几年的事。然而,正是这短短的一百多里路程,它们却花了三十多年才到达!看似微不足道的一小步,对朱鹮却是一次巨大的跨越。随着它们种群的日趋壮大,越来越多的朱鹮被带到河南、山东、北京、浙江等地并成功实现野外放飞;去年,湖北省也首次报道发现野生朱鹮的踪影……值得一提的是,这种举世瞩目的鸟儿还曾作为特殊的“使者”远渡重洋,在外交中扮演重要角色,我不禁联想到历史上远嫁吐蕃的文成公主。如今,经过多方努力,不少地区迎回朱鹮的身影,圆了人们一个期待已久的梦。

朱鹮,一种美丽而珍贵的鸟儿;朱鹮的保护,一段汇聚几代人的情缘;朱鹮种群的兴盛,一段充满艰难曲折的传奇!千百年来,它们见证过家园的沧海桑田,目睹了世间的地老天荒,虽历经万千磨难,却依然生生不息!这是朱鹮的顽强,也是无数鸟类保护者的坚持,更是家乡生态文明建设取得卓越成效的有力证明!或许某次偶然的外出,就会在野外和这种美丽的鸟儿不期而遇……

想着想着,不觉已到芦苇荡的尽头,眼前是滔滔东流的江水,我的突然出现惊动了近岸处的几只野鸭,机敏的它们立刻展现出自己的绝活“凌波微步”,踏水飞往江心,噼噼啪啪的划水声也打断了我的回忆。环顾四周,白鹭从江面掠过,奔腾不息的江水依然唱着亘古不变的歌谣,跨江大桥上的灯光已经点亮,隐约可见缓缓移动的车流,远方,低垂的夕阳即将把自己藏匿在连绵的群山之后。当天色逐渐暗下,方才的两只朱鹮扇动翅膀飞起,用响亮的声音将悬在天际的夕阳一点点震落。迎着晚霞看去,笼罩在太阳余晖中的朱鹮满身金红,仿佛一抹移动的红霞,飞行的姿态优美而高雅。我目送它们远去,远去,直到融入天空消失不见。

望着眼前开阔的湿地和不断变美的环境,我在心里默想:如今,朱鹮已经回到汉江沿岸,坚信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这种美丽的鸟儿将重返它们先祖在各地的故土,让世人再见天空那抹淡红。

原文刊登于《中国铁路文艺》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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