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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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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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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的故事

(一)

虽已进入春季,寒意却未完全散去,风从街道穿过,冷飕飕地,路人行色匆匆,没有半点停留,城市的节奏也在不经意间被带得更快了。阳光从云朵间的空隙漏下,将人行道染得斑驳。公园花坛的边沿上,三只麻雀正抢着啄食散落的面包屑,看见它们,亲切感油然而生,我匆忙的脚步也随之放慢。

对于麻雀,我一点也不陌生,它们是我认识最早的鸟,也是小时候见到最多的鸟。对,小时候。那时住在乡下老家,房子旁边有片小竹林,每天早上,总能听见竹林里传出的叽叽喳喳声,这声音引发我的猜想:天亮了,麻雀们正七嘴八舌地讨论新的一天去哪里填饱肚子。吵闹过后,竹林恢复宁静,意见统一的它们踏上了觅食之路。

等我起来已是阳光高照,三两只麻雀正懒洋洋地在电线上享受日光浴,全身羽毛微微卷起,像几只挂在电线上的小毛球,惬意极了。看样子,麻雀的大部队去了远方,这几只是留下守护家园的卫士。不得不说,这样的卫士“纪律涣散”,倘若碰上入侵者,大概率会不战而退,然而,竹林存在的那些年里,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太阳下山时,竹林再度热闹起来,甚至比清晨更加吵,三三两两的麻雀从远方飞回,翅膀在进入竹林时与竹叶轻擦,发出阵阵扑棱声。即使进了竹林,它们依然不安分,还要开近一个小时的“座谈会”,把自己一天的所见所闻向其他同伴讲述,等到天色完全暗下,竹林才得以安歇。

村头有座粮食加工厂,那里一度是麻雀们的乐园。村民把谷子、小麦或油菜籽拿去加工时,总会在不经意间散落一点到地上,这就成了麻雀的口粮。盛夏和初秋的下午,总能看见一群麻雀排队站在电线上,待人离开后便飞到地上争抢食物,其中不乏好斗者,时常为食物争个不停,从地上到房顶,再到院墙上、电线上,尾羽高高翘起,身体压低,蓄势待发,似乎随时可能大打出手,这阵势,丝毫不亚于愤怒中争吵的两个人,其他麻雀则在一旁看着,事不关己。一番追逐后,失败者远遁,一切又恢复平静。

初夏是鸟儿繁殖的好时节,麻雀也不例外。七月前后,竹林附近出现了不少新面孔,体型略小,嘴角的淡黄色清晰可见,是刚学会飞翔的雏鸟无疑。这些小家伙看着傻头傻脑地,经常抖动着翅膀向成鸟索要食物,似乎永远也喂不饱,有时成鸟不堪其扰飞到一旁,小麻雀也扇动孱弱的翅膀追过去,迫于无奈,成鸟只好躲得远远的,留下小家伙眼巴巴在原地观望。奇怪的是,虽然麻雀每年繁衍,但过完夏天,它们的数量似乎又回到从前,并无增减。我曾多次好奇,其他的麻雀去了哪里,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麻雀们最欢乐的时节之一,稻田里金灿灿的谷子无时无刻不吸引着它们。收割的过程中,谷子不可避免地会洒落在地上,往往人在这头忙着将谷子装袋,麻雀们在田地的另一头啄食谷粒,待人转身,它们齐刷刷地飞到旁边的树上或电线上,个别胆大的则留在原地望着迎面走来的农人。

几年后,竹林被砍掉了,在原来的位置上修建了房子,本以为失去了栖身之地的麻雀会就此离去,然而,实事却超乎我的想象:它们很快找到一个更好的住所——房檐下。相比于原来的竹林,有了房檐的遮蔽,再大的雨也不必担心。一到下午,它们就钻到檐下,不时探出小脑袋东张西望,模样可爱极了。

家乡的麻雀并不总是这么多。听长辈们说,早在上个世纪,麻雀曾被村民视为害鸟,列入“四害”的名单,只因它们会啄食晾晒的粮食。为此还掀起过一场消灭麻雀的活动:全村人提前扎好草人,再绑上五颜六色的布条套在竹竿上,每人负责一段,在麦子和谷子成熟的时节挥舞着竹竿赶麻雀,从村头赶到村尾,再赶到下一个村子,在那边,又重复这样的过程,胆小的麻雀们只能一刻不停地飞翔,虽然有歇脚的机会,却无法觅食,最终死于饥饿和疲惫。连着三年下来,家乡的麻雀一度绝迹,2000年以后才能偶尔看见一两只,后来又慢慢多了起来。

(二)

在县城上小学时,租住的房屋门前是条繁华的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是麻雀夜晚的栖身之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整个县城的麻雀都聚集在这里,短短三百米的街道,麻雀有上千只之多。下午五点,第一批麻雀从远处飞来,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不断有成员加入,少则十几只,多则几十只,早来的麻雀呼朋引伴,提前让街道进入了喧闹。借助明亮的路灯和路边店铺的灯光,可以清晰看见树枝上的麻雀。如此数量庞大的麻雀种群催生出一大隐患:鸟粪。每次从街道上走过,人们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会“中奖”,然而,这样的人每天都有,除了自认倒霉别无他选。清晨天朦胧亮,麻雀们又各奔东西,留下几片轻盈的羽毛和满地的鸟粪。若是碰上雨天,整条街道则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这使得大家对麻雀厌恶至极,想过许多办法驱赶却无济于事。六年级时,我们搬去了别处居住,那一刻,麻雀留给我的梦魇宣告结束。

小时候喜欢玩弹弓,老家所在的乡村有很多麻雀,每逢晴天晾晒粮食,不少鸟儿会来享受免费的午餐,主要还是斑鸠和麻雀。斑鸠体型大,也更加机敏,不等我瞄准便已溜之大吉。相比之下,麻雀则要贪婪些,也更迟钝些,它们经常三五一起,看见人也不急着躲闪,还要啄几粒谷子才算满意。加上在县城上学时麻雀留给我的糟糕印象,于是,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家乡这些可怜的麻雀身上,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们看见我就远远飞走,想是被打怕了。

告别那个顽皮的年纪,我曾多次反思自己当年的举措和对麻雀的态度,厌恶渐渐被愧疚取代。仔细想想,麻雀们只是啄食了几粒谷子或小麦,我却向它们转嫁怒火,甚至动了杀心。站在麻雀的角度,它们为填饱肚子啄食人的粮食也没有错,毕竟它们也要生存。类似的事在别处也有发生:县城边有一家粉条加工厂,每天会晾晒刚加工好的粉条,也因此吸引了许多麻雀前去觅食,然而,好景不长,厂主买来七八张捕鸟的网放在挂粉条的场地周围,不少麻雀把网当作可供歇脚的枝干,结果双脚被牢牢套住,倒栽葱式地挂在网上,任凭风吹日晒雨淋。

看着网上已经死去的麻雀,内心是沉重的,也引发了我的许多思考。大家讨厌麻雀啄食人类的劳动成果,可小小的麻雀又能吃掉多少呢?更多是人心的狭隘作祟罢了。在麻雀们看来,晾晒的作物也只和地上的虫子一样,都是寻觅所得,如果它们知道啄食可能以生命为代价,大概率会避而远之。很可惜,它们对此并不知情。

在我的家乡,相比于人为捕杀,自然环境对麻雀造成的威胁更大。读初中的那几年经常爆发禽流感,加上冬天格外寒冷,时常大雪纷飞,积雪将大地深深覆盖,一连多日不融化,麻雀们缺乏赖以生存的食物,饥寒交迫之下数量锐减。待来年春天气温回升,到处很难再看见麻雀的踪迹,偶尔发现一两只,也只是在电线上默默地蹲着,失去了往日的活跃。也是在那时,县城那条街道不再有麻雀聚集,行人们再也不用担心鸟粪从天而降。

当人与麻雀的生活交集逐渐减少,它们很快就被大家遗忘,没有人关心它们去了哪里,生活得怎么样,在日益加快的生活节奏下,大家总是忙于自己的事务,无暇顾及其他。

县城的麻雀虽历经浩劫,索幸并没有就此消失,我多次在路边看到它们三三两两徘徊在垃圾桶附近,啄食被遗弃的残羹冷炙,像一个弱势群体。也许是心理受环境的影响,看着那些麻雀身上的羽毛,总觉得脏兮兮的,犹如鸟类的“流浪汉”。

高三的一天,两只麻雀在午休时间飞进教室,啄食讲台旁边的一点方便面碎渣,恰好此时我从外面进去,见到我这位不速之客,麻雀慌不择路地朝着窗子飞去,不想窗户是关着的,它们重重地撞了上去,“嘭”一声,其中一只扑棱着翅膀掉在地上,即便如此,它还挣扎着飞起来,连碰三次后晕在了教室角落的扫帚后面,另一只趁机从前门飞了出去。我拨开角落的扫帚,轻轻把那只撞晕的麻雀捡起后拿到阳台,眼睛半眯的它身体微微颤抖,缓了好一会才恢复,而后扇动翅膀飞到旁边的屋顶上,看上去惊魂未定。它怎么也想不明白,世上竟会有玻璃这种神奇的东西,透明却坚硬,能骗过它那双敏锐的眼睛。

(三)

老家的二楼是堆放杂物的,其中也放着柴炉的排烟管。疫情那年,一窝麻雀在排烟管里安了家,有次上楼整理东西,麻雀受惊从里面飞出,出于好奇,我取下挂起来的排烟管端详,离口十多厘米的地方有一团草,顺手抽出发现是鸟巢,里面静静地躺着四枚鸟蛋,那是我第一次见麻雀的蛋,略长的椭球形,壳上斑斑点点的,仿佛是抽象派画家用笔尖点上去的。环顾四周,确定麻雀已经不在屋里,我小心翼翼地将鸟巢塞了回去,排烟管也物归原位。

一周后,我注意到麻雀频繁从房檐下进出,再次上楼时,隐约听见排烟管里传出小鸟的啾鸣,如我所料,小鸟已经破壳而出。我不敢打扰麻雀一家,转身下了楼。由于要上网课,没几天便返回了县城。半个月后再回去,放下包,我第一时间上了二楼,然而,上面静悄悄地。思来想去,我决定去排烟管一探究竟。轻轻拿出才发现,里面已是鸟去巢空,我的心里一阵失落。午休时,房檐下再次传来叽叽喳喳的鸣叫声,三只麻雀正在追逐打闹,大概是里面麻雀的不愿与同伴分享舒服的休息地儿,这是常有的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见过最多的鸟儿从麻雀变成了鸽子。在上海读大学期间,学校的食堂有时有麻雀光临。相比于家乡的麻雀,校园里的麻雀胆子更大,我曾和朋友开玩笑说,这些麻雀生活在大都市里,也算见过些世面,不怕人。不得不说,校园里的麻雀生活条件更加优渥,既不用担心食物匮乏,也不用防范猛禽一类的天敌。它们时常混在鸽子群中,享受人们的投喂,食物多了,鸽子们也不介意与麻雀一同分享。

有次坐在宿舍,一只麻雀被阳台上的饼干碎屑吸引。恰逢阳台上的门没有关,它啄完后径直跳了进来,与我打了个照面。见此情形,我立刻打开手机的相机功能,然而为时已晚,机敏的它看见我的动作后立刻转身飞走了,只拍到一张模糊的身影。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看见麻雀。

寒假回到村里,麻雀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它们把窝安在我家屋顶与外墙之间的缝隙处,站在屋檐下便能看见露出来的鸟巢边缘,里面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冷清的院子因此多了几分喧闹。多年过去,麻雀们已经不再惧怕我,吃饭时,我时常向地上扔饭团,小家伙们先是歪着脑袋看我,确定没有危险后蹦跳着啄食地上的米粒,偶尔也会被软糯的饭糊住喙,就在地上迅速地蹭几下,发出急促的摩擦声。

回想从小到大与麻雀之间的故事,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竟然会和它们做邻居。碰上大雪天,我知道它们很难找到食物,总要往屋檐下一只废弃的碗里放点饭团。待我走开,四五只饥肠辘辘的麻雀便落到碗沿上啄食,不大一会儿,碗里空空如也。吃饱后的麻雀恢复了活力,几个活蹦乱跑的身影带给沉寂的庭院一丝生气,也带给我的心灵一份慰藉。

过完年坐上离家的火车时,我透过窗子看到一只正在站台上活跃的麻雀,那一刻,我在心里默想,这一走,想见麻雀大概率要等暑假回来。不曾想,开学仅仅一个月,受疫情影响,学校的宿舍楼封闭了,拥挤的校园立刻变得空荡荡地。中午站在阳台上透气,一低头发现楼下的草坪上有两只麻雀正在觅食,十分欢快,想到自己已经多日没有下楼,过着囚笼般的生活,我不禁羡慕它们能拥有自由。温暖的阳光下,它们们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也不知道我们所面临的威胁,更无法理解。对它们来说,这是难得的时刻,可以好好享受无人打扰的时光,拥抱大好春色。我目送这两只麻雀渐行渐远,最后从视野中消失不见。

环顾四周,高楼已将我团团围住。当天空飞过的是成群的鸽子而非麻雀时,我知道,自己已经习惯了城市的生活方式和节奏,曾经许多熟悉的事物像麻雀一样飞远了,不会再回来,取而代之的是日渐熟悉的“鸽子”。

原文刊登于《岁月》202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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