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记
(一)红嘴蓝鹊:霸道的颜值担当
一场冷雨让深秋的山野更显寂寥,沿山路走了好一段,连只鸟也没看到,正要转身回去,远处传来一阵响亮的喳喳声。仔细听来,这声音不同于其他的鸟鸣,拖得略长,还极具穿透力。循声而望,几只灰蓝色的鸟儿正从半坡上滑翔下来,那矫健的身姿告诉我,这是几只红嘴蓝鹊。若以外貌论英雄,红嘴蓝鹊在我们家乡绝对排得进前二,是名副其实的“颜值担当”:脚上穿一双时髦的红舞鞋,颈部围上一条黑色的围巾,庄重而不失魅力,灰蓝色的背总让人联想到晴朗的天空,腹部则呈现出云朵的颜色,再配上几根略微下弯的修长尾翎——蓝的尽头是一点黑和白,看着美极了。得益于出众的样貌,自古以来,它们便被视为是吉祥和幸运的象征,深受人们喜爱。据考证,古诗“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中的“青鸟”便指红嘴蓝鹊。
小时候经常分不清红嘴蓝鹊和喜鹊,家乡人索性笼统地称它们为喜鹊,只有在特指时才会在前面加上“红嘴”二字以示区分。说实话,红嘴蓝鹊的颜值比喜鹊高得多,若是把它们也喊成喜鹊,似乎是对其高颜值的不尊重,当然,美丽而大度的它们对此并不介意。
相比于那些纯粹的素食主义者和肉食主义者,红嘴蓝鹊可谓“不挑食”,枝头熟透的红樱桃、田地里翻出来的蠕虫、草丛中蹦跳的蚱蜢……都是它们眼中不可错过的美餐。在家乡的春耕图里,总是少不了红嘴蓝鹊的身影,每当农人赶着牛翻犁土地,这群机智的小精灵便跟在后面享受原本藏在泥土深处的大餐,不时喳喳叫着,大概是在用它们的语言向耕牛和农人表示感谢吧。
住在乡村的日子里,告别手机闹铃,红嘴蓝鹊们便担负起喊我起床的重任。绝大多数的清晨,我是被它们唤醒的,有时声音就来自窗边的栅栏上,仿佛是有意提醒我新的一天已经到来,不要浪费大好时光。我欣然接受它们的暗示,拉开窗帘,但见天空晴朗,草木们正在阳光下舒展筋骨,走出屋子,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美好的一天就此开始。待我寻找红嘴蓝鹊的踪迹时,它们早已飞去了村后的山野,有点“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意味。
不得不说,在家乡所有常见的鸟儿中,红嘴蓝鹊也是最霸道的,我不止一次看见它们攻击其他弱小的鸟儿。老家门前曾有两棵白杨树,一对山斑鸠筑巢其上抚育幼鸟,一天上午,突然听得外面吵个不停,出门看时,几只红嘴蓝鹊正入侵山斑鸠的巢穴,山斑鸠夫妇奋起反击,过了五六分钟,红嘴蓝鹊们飞走了,本以为山斑鸠护巢成功,然而,接下来的几天里,它们却只是偶尔回来,每次也只在旁边的枝干上站一会儿,后来便再没出现过。我明白,这里成了它们的伤心之地,心中有些愤愤不平:红嘴蓝鹊,就不能与其他鸟儿和平共处吗?
(二)领雀嘴鹎:与世无争的美食家
寒冬的山野犹如一幅褪色的油彩画,一扫往日生机勃勃的景象。山坡换上青灰的冬装,田野里虽有几分绿色,但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油菜,远处有人家的地方升起几缕炊烟,像是刚从睡梦中苏醒的古老村子轻轻呼出的热气,麻雀无精打采地瑟缩在枝头,这么冷的天可愁坏了它们。山脚下的小溪边,光秃秃的树顶不知从哪飞来一只鸟,穿一件橄榄绿色的“军大衣”,头戴黑帽子,披一条灰白色的围巾,看上去傻头傻脑的,刚站稳脚就卖弄起自己婉转的歌喉呼朋引伴,不大一会儿就引来五六只领雀嘴鹎。正值旱期,溪水比以往小得多,确认周边安全后,它们飞到溪流中露出的石头和草沙上嬉闹起来,尽情享受戏水之乐。这可是冬天!溪水冰凉刺骨,但看它们欢喜的样子,我知道,热闹与快乐携手打败了酷寒。
不同于独来独往的猛禽,也不同于很多鸟儿只喜欢和同族群待在一起,领雀嘴鹎表现出与世无争的包容性,常有白头鹎等鸟儿加入它们,时间久了,便形成一个“大杂居”的鸟群。特别是寒冬食物匮乏的日子,它们常一起啄食火棘红色的果实或田野里的油菜叶儿,遇上大雪天,有些选择前往人类活动频繁的地方碰运气,特别是中小学的校园里,孩子们散落的饼干、面包的碎屑,无意中帮助了这些饥肠辘辘的家伙。留在山野里的领雀嘴鹎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好在天无绝“鸟”之路,大自然恩赐的火棘和农人种在地里的油菜成了它们的救命稻草,尤其是清晨,经过一夜的消耗,它们迫切地需要食物填饱自己空空的肚子,于是三五成群地离开山地来到村庄附近,选一处远离人家的菜地,而后大快朵颐;当天色渐晚,它们又结伴飞回山林,有的还要享受一份“睡前点心”——火棘果实,尽管每天的食物少有新意,但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它们别无选择,好在这种难熬的时节很短暂,当寒冬过去,它们的苦行僧日子也宣告终结。
领雀嘴鹎是家乡出了名的美食家,不仅遍尝各种美味,还是指引寻找美食的“活地图”。家乡的许多人家种着果树,每到成熟的季节,往往人们还没采摘,就被领雀嘴鹎捷足先登。饱满的红樱桃、金黄诱人的枇杷、压弯枝头的甜杏、李子、还有秋日红灯笼般挂满枝头的柿子……如果想知道在哪儿能吃到香甜的新鲜果子,跟着领雀嘴鹎保准不会错,这些聪明的小家伙不仅清楚方圆几十里内各种果树的准确位置,还对具体的成熟时间了如指掌,从不会错过任何一场水果盛宴,这项本领,连人类都甘拜下风。老家院子里的樱桃树未被砍掉前,每当进入四月,只要看见它们频繁飞进院子,我就知道樱桃快熟了。
自从退耕还林政策在家乡实施以来,山林日益茂密,也给了领雀嘴鹎更多栖身之所,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人们期盼的鸟语花香的时代已然到来。
(三)北红尾鸲:同屋檐下的老邻居
夏日的太阳一改平时的和善,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天气虽酷热难耐,却也是晾晒粮食的最佳时间。炎热迫使鸟儿们寻找阴凉的地方避暑,就连麻雀也在此刻安分下来。院子里,“嘀嘀”两声打破中午的沉寂,不用看就知道是“老邻居”还在忙着捉害虫。我的“老邻居”不是别人,而是一对北红尾鸲,它们的巢就筑在我家屋檐下。称之为老邻居,是因为此前它们就在这儿繁衍过后代,现在又选择这里,大概是觉得之前比邻而居的生活让它们满意放心吧。
家乡的鸟儿种类繁多,虽然大家对其中绝大多数鸟儿的学名并不知晓,但为了好叫,会给它们起一个“俗名”。由于雄性北红尾鸲的胸腹部呈鲜亮的橘黄色,家乡人便给这种鸟儿起名“黄肚娃”。说“北红尾鸲”这个名字,很多人觉得陌生,但要是说“黄肚娃”,必是家喻户晓。作为捕食害虫的能手,北红尾鸲在家乡颇受欢迎,也是我最早认识的鸟类之一。
盛夏是家乡玉米成熟的时节。对人而言,这是一次大的收获,对北红尾鸲而言,这更是一场不容错过的盛宴。从地里掰下的玉米在脱粒前需要经过太阳曝晒,每当这时,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像铺着一块金毯子。灼热的太阳迫使玉米螟的幼虫另觅安乐窝,它们钻出玉米四处逃窜,北红尾鸲等的就是这一刻,敏捷的它们在确认环境安全后瞅准目标,径直飞来啄食玉米间缓缓蠕动的虫子,享受完美味后又飞回原处上下摆尾点头,左看右望,不时发出几声尖细而清脆的“嘀嘀”声。
在乡村,许多农户屋旁都有菜园,面积不大,却是自家各类新鲜蔬菜的重要来源,因而不会喷洒农药,但也为各类害虫提供了可趁之机,在村庄生活多年的北红尾鸲深谙此道,于是,各家各户的菜园成了其钟爱的露天自助餐厅。虽然北红尾鸲胆小怕人,但它们有时也把巢建在农家的屋檐下,若是晾晒粮食的日子恰好处于育雏时段,北红尾鸲夫妇便会轻松不少,毕竟不用去太远的地方苦苦寻觅食物。雏鸟稍大,成鸟回巢也愈发频繁,站在门口,经常能听到鸟巢里传出的骚动声,大概是小家伙正在为食物和空间争抢吧。抬头望去,除了鸟巢边缘露出的几根草茎,其他什么也看不到。
寒假再回家时,北红尾鸲早已离巢而去。有天晚上刮大风,空鸟巢竟被吹了下来,捡起后拿在手里端详,巢不大,却很精致,用了不少苔藓和细草茎,看得出建造时非常用心。空空如也的巢对着天空,像一只张开的嘴巴正在诉说发生于其中的传奇故事。很多时候,雏鸟离巢意味着鸟巢已完成其使命,等到下一个繁殖期,成鸟将重新筑巢,虽然知道这一点,但依然不忍心将这个空巢丢弃,最后又搭梯子放了回去。我相信老邻居以后还会回来,在此之前,只要鸟巢在那儿,心里就觉得它们一直陪着我,未曾远去。
(四)伯劳:黄昏依旧立寒秋
秋日的落叶如黄蝴蝶般随风飞舞,那是它们最后的倔强。乌桕树脱下心爱的绿裙换上一袭紫袍,顺着风的节拍翩翩起舞,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高贵而美丽,天边霞光道道,正是倦鸟归巢的时候,密林中的鸟儿们慢慢安静下来,劳累了一天,是时候好好休息了。忽然,一个孤独的身影闯进我的视野,那是一只伯劳。眼前的景象让我想起一句诗: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伯劳并没有飞远,它选择在一棵光秃秃的树顶歇脚,一边翘动尾巴一边“特嗄特嗄”地叫,像在举行什么特殊的仪式。要不是那粗哑刺耳的叫声,一准让站得远的人以为是一片正在与秋风顽强抗争的孤叶。
从相貌上说,伯劳长得很具有欺骗性,看似体型不大,也没有猛禽那么明显的弯钩喙和强有力的锋利指爪,却是不折不扣的肉食主义者。与大多数鸟类喜欢“现吃”的习惯不同,伯劳经常会换种方式:借助植物的刺将猎物挂上去,等饿了再来享用。勇猛好斗的它们总是独来独往,黄昏时刻傲立树冠的样子像鸟界的大侠,风格独特,不随波逐流,这也难怪古人在诗歌中赋予它们孤单、向往的意象。
伯劳警惕性很高,尽管常与人类产生交集,却时刻注意保持距离,有人靠近就会飞远,想要近距离观察它们并不容易。学驾照那年,科目二的练习场地边有棵构树,伯劳在枝干分杈处筑了个巢,被我发现时,一只雏鸟正在学习飞翔,其他几个小家伙则在树上挤挤挨挨地站成一排观摩。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小伯劳也不怕人,我终于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这种鸟。眼前的小家伙毛茸茸地,可爱极了,眼睛周围的黑色带纹好似一副没有镜片的黑框眼镜,有点“斯文”气息,黑色的喙只在最前部才微微下弯,几根黑而粗的长胡子像刻意粘上去的,看着有些滑稽,这副形象让我很难把它们和“勇猛好斗”一词联系在一起。雏鸟非常吵闹,像在开一场激烈的辩论会,大概是在争论怎样才能飞得更高更远吧,在此期间,成鸟始终守在旁边的树上,生怕自己的孩子有什么闪失。
以前,伯劳一般只出现在郊外的田野里,这些年,很高兴地发现这种鸟儿越来越多,江畔、居民小区,甚至于城市中心的公园……都有它们活跃的身影,这也是生态环境持续改善的重要证明。前不久,我还在楼下的草坪上遇见一只长得圆滚滚的伯劳,它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处灌木丛,担心惊扰到它,我只好放轻脚步慢慢从旁边的路上走过,忽然,它俯冲下去,好像捕获了什么,只可惜光线黯淡看不太清。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从外面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亮起,那只伯劳还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个位置继续在路灯旁的小树上蹲守。我暗自佩服它的执着,虽然有想帮助它的冲动,但最终还是没这么做,大自然有自己的规则,不人为干涉就是对其最大的尊重,想到这里,我只在心中祝它如愿以偿。
原文刊登于《中国校园文学》少年号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