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在阳光暖暖的午后,戴上耳机,听细腻的音乐。然后,开始写字,为我慈爱的父亲。此时,是2010年的12月,父亲离去已一年多了。现在,我才可以平静下来,以真挚的文字,来纪念我的父亲。
歌手城内婉转的乐声轻轻环绕,米兰花黄星星的吐着幽香。父亲去世后,我把米兰接了来。多年前的那个下午,父亲骑着老旧的自行车驮回这株花,那时它只10厘米高,嫩绿绿的。如今,父亲走了,米兰都长成一棵小树了,时时安慰我失去父亲后的忧伤。而父亲的笑脸,似乎总能在那新嫩的叶子,娇黄的小花间寻觅到。他一直乐观的面对人生,我想,怀念他,不应有太多的悲伤。自父亲走后,我觉得有形的他化作了无形的阳光和月光,在我的身旁,从未失去,未曾别离。
父亲是在菊花吐蕊的九月走的。那天,早上的朝霞极为夺目,当陪着已经化为灰的父亲回老家的时候,道路两旁开满了紫色的蝴蝶梅,故乡的田野稻谷飘香,丰收的稻穗随微风轻轻摇摆,高高架起的电线上,落满了即将南归的燕子,这些飞舞的精灵在父亲的灵车两侧不停的盘旋。故乡,以这样隆重的方式,迎接他的归来。
父亲出生在1925年的春天,小名叫来存。被爷爷和奶奶视为命根子。来存,意味来到这个世界,就存留下来。不会有叵测,不会有意外,这一生也必过的长长久久,风平浪静。也许,就是这爱的力量,我的父亲,这一生虽历经风霜,但总能平安。当年征战在锦州战役的时候,父亲容身的房顶正中稳稳当当的落下一颗敌人空投的炸弹,尤为让我们感谢上苍的是,戳进了房顶上的炸弹并未炸响,我的父亲得以拥有八十五年的人生苦旅。
父亲是家族的长子,从落地开始,就倍受爱护。家人把爱都倾注到他身上。他六岁入私塾,十岁时,就被送到奶奶的娘家那去读书。奶奶的娘家是个大户人家,家里设有学堂,他就住在那,学在那,聪慧好学,深得周围人的喜爱。十八岁时,父亲入伍,在军队任文官。现在遥想,当年一身戎装的父亲,该是多帅气和阳光。父亲有宽阔的额头,挺拔的鼻翼,目光深邃的眼睛,轮廓分明的脸庞,浓黑的发。父亲是俊朗的。弃武归田后,父亲曾在镇政府里任职员,后来,开始了在学校的教书生涯。这一教,就是一生一世。在我的脑海里,有一幅很美的画。二十七岁的父亲,在乡上的学校,教语文、数学、音乐、美术,六岁的大姐是个很受欢迎的旁听生,总是搬个小凳子,坐在教室的最前面。春来、秋去、寒来、暑往,他站在讲台前,传播知识、传播爱心、传播仁德,以毕生的心血教书育人。文革的时候,他被人诬陷成日本翻译,被关进牛棚。钢丝勒进了他的脖颈,皮鞭抽打着他的身躯,然而,我坚强的父亲,却没有放弃。他坚信,事实终会澄清,老天自有公道。在经历了一百多个日夜的煎熬后,终于印证了清白的他,带着微笑回来了。那些日子,还得感谢父亲的学生们,有他们的暗中保护,我的父亲才得以在黑暗里见到一丝阳光。父亲又重回他热爱的三尺讲台。雨天,道路泥泞,父亲就挥锹垫路。雪天,风雪弥漫,父亲就劈柴燃火。我上小学的时候,当小学校长的父亲,总是亲手去按响课间铃声。那时候,站在队列里的我,总是看到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站在学校的讲台上,给全校的师生讲话。他有个习惯,总会把日子说成是“义子”,我就忍不住偷偷的笑。父亲操持着一个学校,校风很好,各项活动开展的都很丰富。就连城里学校才有的乐队,我们的学校里都有。二胡、扬琴、风琴、琵琶等乐器在学生们生涩的手指间,演奏着成调的曲子。我们无比的陶醉,无比的幸福和快乐。月白的操场,挺拔的白杨,碧绿的池塘,我们总是在那池塘里洗墨笔。有次,我偷懒,写完水笔字没去洗,就把笔用盖子扣上了。被父亲发现后,他训斥我,说,你这次不洗,下次怎么能写好字。父亲的威严是在他的眉宇之间的,他对我们,不需要发怒,更不需要责骂,只要他的眉宇间有了愠色,我们就知道自己错了。父亲给我们的教育是博大的,他那份沉甸甸的爱,无声的引导着我们,让我知道凡是做事情都要尽力,努力做到最好。我们姊妹五个都是父亲的学生。关于那些记忆,现在想想,是什么味道呢,是新收割的稻草里夹裹的馨香味吧。那里混合着故乡的阳光、泥土、绿树、河流,绵长又绵长。那时的二哥和二姐是学校文艺队的骨干,二哥是扬琴演奏手,二姐是合唱团的,而我常常被他们背来背去的,到大队部,或者是哪里去唱歌和跳舞。而在家里,父亲常常微笑着给我们拉手风琴,我们家的孩子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对乐器都无师自通,都能弹出曲子,尽管很不成水准,可那单纯的乐声,对我确是珍贵的。那些旋律,会在一个寂静的夜晚,轻轻的在记忆深处奏鸣。那日的家,那日的人,那日的歌声,化为柔和的月光,无比轻柔的抚慰游子的心。春天,房前屋后的桃树、杏树、梨树就开花了,花色映衬着黄色的土地,院落,安静而美丽。而父亲的身影,总是忙碌在花树下,一锹,一镐,种下一粒粒种子。有时我会跟在他身后,他挖好了个小坑,我往里面小心的放下一颗二颗的种子,他填好土,然后踩平,我再从他担来的水桶里舀水浇上去。过不了多久,种子就会发芽,破土而出,一点点的茁壮。下班回来的父亲,总能把园子打理的特别好,他能种出各种各样的西红柿,大的、小的、圆的、椭圆的、红的、粉的、黄的、甜的、酸的------每年春天,我们家园子里的豌豆是最先成熟的,菜园里的瓜、葱茏的玉米们,都是那样的新鲜。父亲给我们生机勃勃的菜园,充满爱的家。我是最幸运的女儿,因为我拥有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慈祥、最善良、最懂得生活、最能荣辱不惊、最坚强的父亲。能够在贫寒的年代里,以一颗热爱生活的心,从细微处,让我感知生活的美,生活的无限意味。
父亲退休后,放寒假的我曾和父亲一起,骑着单车驮着打火机到集市上去做小生意。每个星期,我们要去赶三个集市,要骑车走很远的路。我们一起飞奔在路上,车轮碾过故乡的堤坝、小路、集市、村庄。从那时开始,直到七十五岁,他一直辛苦的做着小生意。而一件让我至今想来都无比后悔的事情,有一次,父亲上货回来,满怀欣喜的走到我面前,从背后拿出一个古色古香的梳妆镜,对我说,看,这个多好看,再也没有比这好看的了。而不懂事的我,竟然说,爸,太土了吧。不要。不喜欢。父亲连忙说,哦,不喜欢啊。那好吧。父亲失望的拿走了。今日想来,当日的我是多愚蠢啊。父亲在那个忙碌而辛苦的集市上,大包小包的上货,古稀之年,依旧为我的学费,为支撑一个家而奔波劳碌,那瘦弱的肩膀为我们遮挡着风霜,扛着一份责任和爱。如今,我真想让时光倒流,回到当日,我一定无比幸福的接过父亲给的礼物,拉着他的大手对他说,爸,这镜子真好看,真喜欢。和他分享那份平凡的幸福,分享父女之间那份真挚的依恋,分享我们能同在这个世界上相伴的时光。而今,失去了父亲,回忆起父亲在时的那一幕幕,竟无语凝噎!我的父亲啊,女儿记得---五岁时,我病了,很重。您急急的求来生产队的马车,把我送到镇里的医院抢救,当痊愈回来时,您抱着我,从那条路上一直走回来,直到走到咱家的房身下,在哥哥姐姐们热烈的期待中,您才把我放下来。父亲啊,女儿记得,过年的时候,乡邻都来求您写对联,您都爽朗的答应,我研磨,您裁纸,我们两个忙的多快乐!村里很多人家的门楣上贴的都是您写的对子啊!父亲啊,还记得那红通通的纸灯笼吗?小时候,每年的元宵节,您都会给我折漂亮的纸灯笼,我提着它,多满足,多骄傲,那灯笼可是伙伴们一起时最漂亮的一盏啊!父亲啊,女儿记得,那些个傍晚,您总是推着自行车,站在公共汽车站等我回家,风里,雨里,雪里,我坐在您的后车坐上,多安全,多幸福。父亲啊,女儿记得,女儿出嫁时,您站在窗口,无声的落泪。您的小女儿走出了家门,您是多不舍,多不忍心啊。我每次回家,在每次见到女儿的那一个刹那,您的眼睛会瞬间充满了欣喜和快乐。父亲啊,女儿记得,那许许多多我们相伴的日子,多少个相聚而分离的时刻,都永远,永远不会忘,您是这世界上最好的父亲,最好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2009年的春天,丁香花开得特别的灿烂。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您,走在那些开满了丁香花的小路上。这是我拥有您的最后一个春天。我不曾想过,80岁时依然能骑着自行车,练着太极剑,步履矫健,谈笑风生的您,会在83岁的时候忽然的老去了,您的步伐变的异常艰难,脑组织的大面积老化,使您思维的空间变的很小。一直希望我在家多住几日的您,指着住在里屋的我,竟小声的问母亲,那住在里屋的是谁啊,父亲,您可知,人世间最大的凄苦是什么吗?是面对日渐老去,日渐虚弱的您,我们却无能为力,这世界有您喜爱的蓝天,花草,儿女,可您却脚步匆匆的要和这一切作别。
在父亲住院的时候,临病房里住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常常到父亲的病房来看望父亲,他告诉我,他是父亲的学生。面对这位白发的老者,我似乎听到了时光的列车急驶而来而又呼啸而过。在他的话语中,我仿若看到倍受同学们敬重而爱戴、富有魅力、课讲得很好的杨老师,站在讲台上,手指被粉笔染成了白色,一行又一行的在黑板上写着我熟悉的字,手捧着课本,声如洪钟的领着学生们朗读。
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父亲依然坚强而乐观。每次,当体温控制在37度以下的时候,他会微笑的睁开眼睛,眼里满含着慈爱。有一天,他吃力的握住我的手,一点点的移到嘴唇上,亲亲的吻了下。那一刻,父亲知道,陪在他身边的是他这一生最娇惯,最喜爱的小女儿。而父亲的这一吻,永远的留在我的记忆里,让我在人生的任何时刻,都不会放弃,都不会感觉孤独,因为,我的身体里流动着父亲的血脉,虽然别过了父亲,但父亲给我的教诲会终生铭记。
如今,在故乡的清风朗月里,熟睡着我挚爱的父亲。安葬父亲的那天,我们给父亲选的骨灰盒是一本打开的书。上面刻着李白的《送友人》,“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 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 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 萧萧班马鸣”。大哥把骨灰盒拥抱在胸口,凝望窗外无语。我知,大哥是在暖着父亲的房子,父亲操持了一世,时时刻刻暖着我们。如今,父亲走完了他人生的全部旅程,安然的离开了我们。我亦走过,将骨灰盒轻轻的拥在怀中。我今生未曾拥抱过父亲,那就让我也来暖暖他的房子吧。下葬父亲的时候,最后一缕阳光告别了父亲,自此,我们和父亲天人永隔了。每次回乡,走在四季的路上。花依旧,草依旧,田野依旧,树林依旧,河流依旧,只是添了一个坟冢,多了一份牵挂,一份无法释怀的思念,父亲,永远的走了。大风起兮,魂归故里。我的思念,在风中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