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冬不许谁喊她老冬,老冬一见谁喊她老冬,就生气的说,不许喊我老冬,喊我小娟。谁要是敢喊她老冬,是要被她追着打上几个软拳头的。
老冬这名字是我们打小就喊惯了的。从光着脚在田埂上疯跑那会就开始的,老冬大名叫史凤娟。老冬是她小名,老冬说,她是冬月里出生的,她妈就给她起个小名叫“老冬”。她妈站在房跟前喊,老冬,老冬。我们几个站在她家门口喊她,老冬,老冬。那时候,没人喊她小娟,老冬那会小,不觉得这名字不好听。都过了四十好几了,她觉得还是大名好听,就非得让我们喊她小娟。要是谁还喊她老冬,她可是真的是要生气的。我例外,从小到大,老冬都惯着着我。也就由着我喊她。我搂着她说,我喜欢喊你老冬,这么叫着亲。
老冬大身板,打小就长的高。在我们一群女娃子中,老冬个大。比我们高出半头,这身高差一直保持到现在。那时候,我们一起挎个篮子挖野菜,在稻田的田埂上挖野菜,得跳过去一个个沟陇。那沟陇宽也就半米多些,对于小伙伴们来讲容易的很。可我打小就笨,我眼瞅着她们一个个燕子似的飞过去,我就着急起来。她们在田埂那边喊,跳过来啊,该往前走啦。我只能闭着眼用劲跳了,噗通一声,我就掉沟里了。她就跑过来,笑着从水沟里拉我出来说,瞅瞅你这笨样!我哭着喊,老冬老冬。她帮我擦擦眼泪,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背着你。她蹲下来,让我爬上她的背,我就趴上她的背,她背着我走在绿草青青的田埂上。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小学由5年制改成6年制。伙伴中学习好点的,就跳过了四年级直接上了六年级。老冬学习成绩平平,自然是留在五年了。初中那会,我上初二,老冬上初一。上了中学,老冬就不许我们喊她老冬,让我们喊她:史凤娟。老冬长的好看,脸蛋子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颧骨突出,脸颊凹进去,鼻梁挺挺的,有点像新疆人。她的牙齿好看,一笑起来白瓷般的,配上毛嘟嘟黑亮亮的眼睛特别好看。在新开中学的操场上,老冬身材高挑,梳着“五号”头,穿着红色纱衫,配一条蓝色牛仔裤,咋瞅都是一个惹眼的美女。我站在操场上喊她,老冬老冬。老冬就冲着我瞪眼睛,她怕这个“老冬”的名在新开中学传开了。我的确是叫习惯了,赶紧捂着嘴巴,冲着她乐。老冬中学毕业就回家了,没再上学。我们那会上学的上学,找工作的找工作,有一段时间没咋联系。只是听说,老冬找对象了,对象就是上中学那会追她的那个“小社会”,“小社会”长的挺帅的,有一伙哥们在一起混着。后来,老冬嫁人了,嫁给了这个“小社会”。
又过了几年,小时候的几个伙伴相约一起聚聚,我坐着绿皮火车回老家。我们一起在一棵开花的树下照了像,然后还一起去中学里转了转。那时候,我们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老冬也就三十来岁吧。老冬脸上不鲜嫩了,额头眼角都有了皱纹,老冬比我们活得要辛苦许多。老冬说,瞅瞅你们,一个个跟小姑娘似的。再看看我,都有褶子了。我说,老冬,老冬。你最好看!老冬追着我就打过来,笑着说,烦人呢,不许喊我老冬,叫我小娟。
小时候,老冬家在我们家前院,隔着两趟街坊。我常去她家串门,那会家家不富裕,她家的日子更苦。她爹叫史光福,人善良,我管她爹叫大舅。她妈眼睛不好,有点青光眼,她妈心肠可好了,对谁都没坏心眼。我走进她家昏暗的房子,她妈总是抬胳膊罩着眼,看见我进去了,就亲切的招呼我。厨房里苍蝇乱飞,老冬站在灶台那,从白花花的米饭里往外挑捡苍蝇。老冬姊妹五个,她大哥娶媳妇没几年,出门伐树的时候被树砸死了。后来,她一直没结婚的最小的哥哥娶了她嫂子。她二哥武满那会也常上我们家来串门,在坡上就喊老姑老姑的。我记得武满老哥坐在我家炕檐上,胳膊上戴个大银镯子。武满老哥五十多岁就得病死了。她爹、她妈离世的也都早。亲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她一回回哭的昏死。
我们也不是常见的。老冬那会日子过得清苦,有时候还要和我们借个三头五百的。可老冬从不拖欠,隔一阵子就想法子还了。那会,老冬带着闺女,“小社会”常常在外面不回来。据说是在外面赚钱,也不见得往家里拿回来多少。按老冬的话说,他还年轻不懂事,免不了胡闹了些。老冬说,打掉牙往肚里咽。有啥呢!自己多挣点,日子就过来了。老冬坐着拉客的面包车来看我,我给她用砂锅炖香菇小鸡。脸蛋红扑扑的老冬坐在我家的沙发上,眼睛里都是喜欢。老冬说,你这个家可真好看,跟宫殿似的。我那会刚搬了新家,房子是新装的。与老冬家的三间房子比起来,自是亮堂了许多。我去厨房里做饭,她和我儿子一起趴在地板上,她一道题一道题的帮着我儿子计算,比我这个妈强多了。吃饭的时候,我一碗一碗的给她盛鸡汤,老冬一碗一碗的喝着。从我家回去她就病了。电话里说,她吃不了香菇,一吃就过敏。我说,老冬你不能吃你咋不和我说啊!她说,不碍事,躺躺就好了,我看你做的挺辛苦的,就没跟你说。
02年冬月,艳芳表姐孩子结婚,我回乡下随礼,那会儿乡下流行吃“流席”。农家人办婚礼不去饭店,就在自家办了。屋里院外摆上一张张席面,乡里亲戚一囿一囿的吃。那日,我遇见了老冬。老冬那会跟着跑“席面”,一天能赚三十块钱。冬月里,老冬扎着围裙,带着套袖,院里院外的忙碌,端来摆满八碟四碗的大木托,利落的摆席面。然后,又蹲在院里洗碗槽子,几大摞刚撤下来的碗碟要洗干净的。这囿席面撤下来,下一囿要马上摆上去,撤下来的碗盘要赶紧洗出来再送到厨房装菜。老冬蹲在那,洗碗槽子冒着汩汩热气,忙碌的老冬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粘着毛绒绒的头发,她不时的抬起头来和人打诨嗑说笑话。我喊她,老冬老冬。她站起来,用袖子擦擦额角的汗珠子,嗔怪的冲我翻眼白,说,别老喊我老冬。我大名好,我都查过字典了,我是凤凰的凤,婵娟的娟。都是好听的,你再喊我老冬,我真跟你急眼了。我笑着赶忙答应,好吧,好吧,我以后不喊你老冬,喊你婵娟。
老冬爱美,每次和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总要好好的打扮一番。比如,一件绿色鎏金的紧身纱衫,一条黑色长裤,一双半高跟的小瓢鞋,烫着满头小卷,眉毛要用粗黑的眉笔描上一个柳叶,脸上一定要扑上一层粉,尽管扑的不太妥帖,嘴唇也要涂的红红的,像一颗红樱桃。然后,左边拉上一个,右边再搂上一个,对着拿相机的喊,来,看我们美不美,给我们照一个。伙伴里面总有人故意拉长声喊她,老冬老冬你最美。她就追着打过去,几个笑的直打蒲扇。
人到中年,老冬的日子明显比以前好过了。家里的二十亩地,也不用老冬自己去耕种。地都包给别人种了,老冬说,拿现成的租钱。“小社会”在外面学了一门手艺,在外面正经的打工。后来,还做了一个小头目,往家里拿的钱也多了。那会也有微信了,时不常的就能看到老冬晒幸福。老冬打开他老公拿回家的一箱子水果,对着镜头说,瞅瞅,这水果,可新鲜了。老冬蹲在清晨的菜地,瞅着滤镜里白白净净年轻貌美的自己,笑眯眯的说,瞅瞅,我是不是很好看!老冬可知足了,闺女结婚了,有孩子了。老冬就骑车摩托车,从坝墙子到海城,来回好几十公里的路程,她风雨不误的两头跑帮着闺女带孩子。有时候,小外孙女干脆就住在姥姥家,孩子站在屋里白瓷砖地面上跳舞给她看,她坐在炕上给录像,录完了还发给我们看,总要夸上一番。你还别说,这小女孩跳舞真的有天赋,也没个老师教,就自己听音乐编动作。小身子一天天长大,头发都齐腰了,甩来甩去,灵动极了。
17年的夏天,老冬大病了一场。阑尾炎穿孔,差点送了命。老冬发病的时候,是晚上。外面下着大雨,老冬躺在家里炕上疼的眼瞅着就不行了,把我那个“小社会”的老姐夫吓坏了,一家人顶着大雨往城里医院赶,路上他紧握着她的手,怕失了她。她命大,闯过了关口,好好的回来了。之后,“小社会”就更专心的过日子,更贴心的对她好。他给她洗脚,老冬坐在炕上,一边伸着脚,一边拿手机录像。边录边说,瞅瞅,我老公亲自给我洗脚,我多幸福。去年老冬还做了一个美容手术,“切”了眉,“去了”眼袋。照片里,老冬站在乡村美容院米黄色背景墙下,大睁着一双刚刚做了手术的眼睛,眼窝下、眉毛上都缝合着针脚。老冬为了美,不怕疼的。“小社会”现在对她好了,年龄大了,也顾家了,总给她钱花。自己外面挣了钱,也不自己留着,都交给她。她相中啥,和他一说,他就给打二百来。我问她,你现在知足吧!她说,知足,闺女有家了,日子过得好。不用我操心。你老姐夫在外面挣的不少,也不让我干活了。我就呆着,挺好的。我说老冬老冬你幸福着嘞,她笑了,是一种甜甜的发自心底的笑。她说,我都当姥姥了,以后不许喊我老冬,叫我小娟。
老冬热心肠。大前年的二十九,老冬特意坐车进城来给我送她养的小鸡。她知道我不会收拾,就自己在家里把小鸡宰杀好了,洗的干干净净的,用塑料袋拎着。再坐上小客车给我送来。我开车去找她,见她站在寒风中的公交站牌下不住的跺脚搓手,那天冷着呢,零下二十几度呢!就觉得眼窝一热。老冬对我们好,从不求回报。煮豆子下一缸豆瓣酱,打电话让我去取。园子里特意多种些时令小菜,为的是让我们取回来吃个新鲜。每次在老冬家吃饭,吃完饭躺在老冬家热乎乎的火炕上我就特别踏实,有股子从心往外的温暖。回来的时候,车子的后备箱里面都塞满了,鲜嫩的萝卜、带着泥土的小葱、翠绿的白菜、茼蒿、油麦菜,黄瓜。去年冬天,天上下着小雪,我和老冬一起参加同学孩子的婚礼。回来路过她家,她叫我在她门口等她。她去给我取存的大白菜和冻在冰箱里的粽子。这些都是她特意给我留着的。我站在那等,半天不见她出来,就下了车走过去。小村子被一层薄雾和雪色罩着,我似只能看到她家的院子了。她家房檐那扣了一个蓝色的暖棚,小院没了瓜果梨桃的装点少了好多生机。小娟没穿外套就出来了,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浑圆的身板裹着黑底红花的毛衣,脸冻的红红的,抱着白菜的手指上有开裂的口子。老冬边往前走,边说,你咋还下车了,下雪呢,看冻着。赶紧回车上去。我要接过她怀里的菜,她说,不用你,我给你拿车上去。她把菜都稳妥的在后备箱放好了,才直起腰身,脸贴着车窗玻璃冲我笑。
老冬是一个最普通最平常不过的农妇,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菜刀顿了,就自己拿磨刀石磨得锋利利的。炕凉了,她就抱来一捆柴草烧热乎了。苦了累了,眼泪流过了,就自己擦擦。一个人躺在炕上,守着三间房子,拿着手机,与在外打工的老公看一看就心满意足的睡了。年轻那会,穿着雨靴下地,育苗、插秧、割稻子,一样没落过。在苦日子里,不怨天怨地,只用力活人,活得里外都亮堂堂的。如果把老冬比作一朵花,我想,应该是“女王菊”,老冬是自家的女王,是三间砖瓦房的女王,是她院里院外小世界的女王。她踏破荆棘,顶着烈日的烘烤,绽放生命光泽。这朵花,颜色为金橙色,艳丽,耐风霜,生于自然乡野,无需花匠用心栽培,只要一颗种子扎根土地,自会吸纳自然精华,闻四时节令而动,破土、出苗、生长、开花。
“快手”里,小娟叫“小娟KXMIRTGI”,有667个粉丝,1225个人关注她。据说里面她粉丝里面还有外国人。在这,没人知道她叫“老冬”,大家喜欢这个穿着各种颜色的衣裳,围着或红或绿的围巾,站在自家屋子里、院子里、大树下、田地里,对着镜头唱歌的“小娟”。镜头里面,小娟总是一手高举着手机,一边低眉浅笑,滤镜自然是要开了几层的。老冬说,这么着显得脸盘小,眼睛大。老冬“鬼精”着呢!从前,小娟总喜欢带着一个大墨镜,她说,戴墨镜显得年轻。不过,自从做了手术,老冬更自信了,不咋带墨镜了!她对着镜头张着樱桃小口嘤嘤的唱着,口型对的那叫个准,不管是邓丽君的,还是王丽君的,她都能对的周正。乍一听起来,还以为是她唱的,前天,她新发了一个,竟然是粗壮嗓音的那首滚滚红尘。吓得我赶紧关了。老冬笑着露出她那一口好看的白牙,得意的对我说,你看看,我唱的是不是好听,是不是很唬人呢!昨天,老冬又新发了一个快手。我打开一看,老冬穿着半袖旗袍式样的短衫,站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下,对着镜头,唱着,我是花啊,我自开啊,这是我的家啊,我爱着我的那个他------
老冬在海城置办了新楼。办了酒席招待,来了好多人。同学就好几桌,小学的、初中的。那天,老冬穿了一套墨绿色法兰绒的衣裤,头发染的墨一样的黑,新烫过的小卷卷顶在头上,脖子上挂了一条大白珠子项链。她的那么多同学我都不认识,城里的,乡上的,开车来得,搭车来的,一个个凤娟凤娟的喊她。我们几个站在一边,看着挎着小包站在门口招呼人的老冬,我们喊她,老冬老冬,你哪来这么多同学啊!老冬回头看着我们说,我人缘好呗,都给我捧场。你们几个,再喊我老冬,当心我过去抽你几个。
前几日,我给她打电话,我说老冬家里那边是不是要春耕了,你拍几张片子给我。她说,可不是嘛,地都翻完了,眼瞅着就要泡田了。你自己过来看,我家门口就是村子里的种植大户。我说,好的。第二天,我就开车去了。
老冬站在自家院子里等我。冬日里扣在房檐的蓝色塑料暖棚还没撤下来。里面贴墙根放着一张沙发,我说,这沙发好。我坐上去,在那嗑瓜子。老冬和面给我包饺子。她从房根后边抱过来一捆干树枝,灶上的火苗燃起来,老冬蹲在灶火边上,专注的往灶上填柴。她的脸蛋子红彤彤的,像极了我们村子傍晚天上飘着的晚霞咧。我故意喊她,老冬,老冬。她转过头来,郑重的说,跟你说过的,不许叫我老冬,叫我小娟。我说,好吧,老冬,老冬,我以后就叫你小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