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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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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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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布谷

 乡村四月,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土地苏醒了。黎明的曙光冲破夜的帷幔,在天边透出一抹微光。一只黑色的大鸟张开羽翼,从半空滑过,留下一串啼鸣,布谷布谷……

她天不亮就起来了,站在院子里看东边的一抹铁锈红。灶火燃起来,锅里的米粥翻滚着洁白的热浪。早饭后,她把铁锹、塑料桶、竹竿、棚膜、钉尺钯、“盐丰47号”都装上车,阿花摇着尾巴跟过来,关了家里大院的门,就开车下田去,春耕开始了。

地头上,强劲的春风吹得衣裳山响,裹出她健美的身形。她用力紧了紧头上的红方巾子。这百十亩地她耕种了几年,熟络。她蹲下来,伸手摸摸地皮,肥沃的黑土泛着一股子泥土的味道。她拽过来一把铁锹,脚踩上去,用力挖了一铁锹,肥沃的黑土翻转出来。

她得准备扣棚了。100亩地需17床陆地小棚育苗。她蹲在那合计着,看了一眼手机日历,4月13日,她想,一个月后,苗就育好了。刚好5月中旬左右,田里上大水,就可以插秧了。

“快起来插秧了。”她想起母亲蹲在灶火前,白米粥的香气与热气迷漫在昏暗的灶间。每年插秧的时候,母亲必要早早喊她起来的。现在不需要母亲催了,她自己的日子自己知道咋过了。

细长的竹竿被她弯城一个半圆,两头用力插进土里。一根根竹竿搭建好了,像一扇肋骨。她想起她娘教她搭架子。娘拽过来一根竹竿,娘的手劲足,一用力,竹竿就弯过来。娘说,搭架子,育苗,可是一年的大事。含糊不得。娘种了一辈子地,日子紧巴巴的,没富裕过。娘低着头,凌乱的头发被风吹过来,娘的脸上深深的褶子里面都呛满了尘土。她说,娘,咱歇歇,擦擦脸吧。娘看了她一眼,笑了,说,俺闺女心疼娘呢。娘今年也70多岁了,早就不下地干活了。她记挂着娘,可家里家外活多,她没时间总跑回家去看她。好在娘身体好,她想,日子越来越好过。娘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她今年继续种“盐丰47”,继续在这100亩地里养螃蟹。盘锦河蟹名声在外,她更是舍得给螃蟹下料,养好了,是不愁卖的,她在地里养蟹,儿子在“快手”里卖蟹,她的螃蟹个大黄肥,不少沈阳的、鞍山的,都开车到地头上来买。她就在地头上拢上火,给他们煮一锅尝尝,没一个不满意的。几年下来,给儿子准备结婚的新楼也买了,院墙砌上了,不锈钢的粮仓占了大半个院子,新买来的黑色本田轿车骄傲的开进车库,她揪着的眉头舒展了,日子风光起来。

她正琢磨着,见小花朝着前面奔出去。她顺着看过去,是她当家的来了。今天育苗扣棚,他也是不敢疏忽的。她雇来干活的张家的、李家的、史家的村里二十几个婆娘也都到了。挖沟、坐床,翻土下籽前,拨芽机盖土。钉尺钯子把地细细搂平了,水泥管子把苗床压实压平,撒上一层肥土,铺苗盘,育苗。一天功夫,苗床、苗盘搭铺好了,籽下完了。上水沟里的水汩汩流淌过来,育苗水来了。

“水田王”突突的响着,机器犁铧在地上打着旋,田地瞬间松软了,苦麻菜被翻进土里,哗啦啦的犁地声扣响大地。她坐在驾驶室里,控制着操纵杆,她感到周身畅快。青黑的犁铧泛着金属光芒,扬起、下降、插地土地,捣碎、碾压,机器啪啪的好似一头小牛,在田地里撒着欢。“水田王”锃亮的铁爪一口一口咬着土地,黝黑的黑土平整了。

谷雨节令一过,雨一场一场的来了。雨一滴一滴砸在刚刚翻好的地里,土地张着嘴巴大口大口的喝着。细雨中,一床床白色塑料膜扣着的稻苗棚清冽冽的泊在黄绿色水中。绿色小苗的身影从塑料膜里透出影子来。清头水、浇苗水汩汩的流淌进苗棚。稻苗是农人的命根子,她掀开苗棚一角,拨下一根稻苗细细查看,小苗粗壮的叶齿摩擦着她的掌心。壮苗,一股热流直抵她的心房。

临近小满,田地里热闹起来。家家地里扣着的大棚、小棚都扯开了,清爽的风吹进棚子。农民们脸上挂着笑,穿着雨靴,在田地里忙碌着。插秧的节气到了,上水线的大水来了,丰沛充足的水腾跃着,打着旋涡,一路欢歌冲进来。一床床的稻苗翠绿鲜嫩,绿的亮眼睛。一盘一盘的稻苗从苗床上启下来,用车子拉到地里,插秧机开进田里,水田里荡起清咧咧一波波涟漪。

他推着插秧机沿着稻田的边际一趟趟跋涉在水田里,一撮撮稻苗摇摆着把根扎在田里,她想起第一次下田的事情。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同学们“支农”,他们一群学生,由老师带着,一个跟着一个走在乡间六月的田埂上。稻苗碧绿,天空白云朵朵。布谷鸟展开黑色的羽翼俯冲过来,“布谷布谷”的叫声回响在空旷的田野。她们在一块水田那停下来,老师说,同学们,今天我们要在这进行劳动锻炼,用实际行动支援农业建设。老师脱了鞋子,将裤脚卷到膝盖上,露出白亮亮的小腿,光着脚下到田里。猫腰从田里拔出一根杂草来说,同学们,看好了。这个是寄生在稻苗中的杂草,我们要把它清除了,好让稻苗自由自在的生长,这样秋天才有一个丰收年。同学们就开始脱鞋子,卷裤脚。她光着脚,站在田埂上,她还没下过田,不知道光着脚下到田里是啥感觉,她还分不清草和稻苗的区别。可同学们都一个个的下进地里了,她也不好耽搁了。她迈开脚就下到水田里。

六月的水田是温热的。她的脚掌从踏进水田的那一刻,就被柔滑的稀泥裹包着。水面上冒着汽泡,小蝌蚪摇着尾巴过来舔她的小腿,她不由的笑了。低头猫腰,双手五指分开,像一个展开的爪子,把着一颗稻苗垄,她学着老师的样子,双手插进泥土里,她终于发现了稻苗与杂草的区别。稻苗都是一小撮根紧密的扎在一起,叶柄宽阔,叶边缘有细微锯齿状。叶向上挺拔着。杂草就不同了,叶柄比稻苗更高挑,叶边平整,长的更壮,乱蓬蓬一丛丛的扎在水里,她的手让开稻苗根茎,用力向两边搂过去,杂草就被夺了根,被她一把把的给搂出来。

从16岁开始,初中毕业,她就成了田地的主人。那会,队里已经开始包产到户。她家分到几亩田。她日日跟着爹娘下田。18岁那年,她下田回家,看到东屋多了一个面皮白净的后生,邻家张婶子给她说媒的来家里相亲了。她把靴子上的泥踩在锹柄上刮刮,两手理了理鬓角乱了的头发。张婶坐在炕上向她招手,喊她进屋。可她迈不动脚,她感觉到自己有点抖,血从脚跟冲到头顶,她有点晕眩,终是站定了,娘走过来说,回屋换身衣衫,再过来吧。她听了娘的话,转身回到西屋,换了件白底绿花的连衣裙。

她从西屋偷偷看过去。看到地上沙发上坐着的大个子青年,双脚局促的在地面上有些微微的抖。他的眼睛是细长的,脸皮红到耳根。她走进去,世界没了声音。张婶灵巧的嘴巴翕动着,说话的声音她听不见。她立在那,低垂着眉头。

他们冬月里订婚了。出嫁那天,她早早起来,穿上红色的嫁衣,她的心砰砰的跳着。她走到院子里,东边的朝阳冲破青灰色的云层穿越出来,霎时间,朝霞如大朵大朵的芍药花,开在天边。

后来,他们俩一起下田。过了几年自己盖了房,在新房的炕上,她生下了闺女和儿子。她和他没日没夜的忙碌着,院子菜园没时间细细耕种了,只种上满院子玉米。院子里盖了猪圈,养了几头猪。他拿出大部分力气外出打工,耕地的事情就落在她的肩上。别人的日子都过富裕了,他们两口子也不能比别人差了。

自从田里养了螃蟹,她需夜夜守在地里。夏夜的田野,黑的像一块绸布。她和阿花站在棚子边上,棚子里一灯如豆,天上星河璀璨,青蛙呱呱的叫声此起彼伏。螃蟹贴着塑料膜横着爬,她拎起一只来仔细瞧瞧,自言自语的说,你想往哪跑啊,你跑了,你老子娘我下到田地里的本钱上哪找回来,好好在田里呆着,给你好吃的,吃的肥肥壮壮的,等上了秋好给我换回来一大捆一大捆厚厚的钞票回来。养螃蟹的第一年,就赚了8万块。第二年,她包租了200亩地,螃蟹是赚了,但粮食出手早了,价格没看住,把养螃蟹赚的钱亏进去不少。今年,她没贪多,包了100亩。

他喊她,还不过来装苗。她赶紧打住心思,手脚麻利的把垄上备着的一盘盘稻苗规规整整的放到插秧机上。插秧机突突的响着,机身过去,六垄苗就在田里落了脚。农人不插六月秧。怎么着也得在五月底前把秧插完了。他也是耕田的一把好手,他是家里最小的儿子。穷苦人家的幺娃子没啥可偏心的,娘的扫把杆子倒是没少挨了。镇上通高铁的地基工程他去干过,工厂铲煤烧锅炉他干过,收粮拉菜他干过,咋苦咋累他都不怕,就怕日子过不好。他开着三轮子突突的奔波在人生的路上。他虽精瘦却满身力气,他老子娘跟他数落媳妇不好,他一杵子就把媳妇打个跟头。媳妇不容易,可老子娘不乐意不行。媳妇18岁嫁给他,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他心里对媳妇好,一百个好。两口子都是能干的,现如今,只要人不懒,加上政策好,没个富不起来的。他的腰杆子也就越来越硬实了。他们都是实诚的农民,把力气用在田里,把种子下到土里,看它出苗、插秧、扬花、结穗,一年年耕种,他们也从那个清凌凌的小青年到了中年。

当晚霞染红天边的时候,插秧机在第三十块地里停了下来。两人并肩站在地头,秧苗在微风中轻轻抖着小叶,绿油油的小苗在水里舒展了。一排一排,一方田,一方田的。“等秧插完了,地就得围上了,螃蟹苗也该下池子了”。她喃喃的说。田垄上树的影子倒映过来。四野里安静着,布谷鸟的啼鸣从半空中传来,“布谷,布谷”,她笑了,露出好看的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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