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松的头像

杨松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8/11
分享

八枚军功章

时隔多年,我一直在设想着那几枚军功章的下落。三十年前,公爹去世时,家里来了县委组织部的人,向婆婆表达了要将军功章由政府部门保管的意思,婆婆思量了一下,同意了。公爹的几枚军功章从此就离了家门,杨家的后人再也未曾见过。我想,它们的样子应该和国庆大典上,那些坐着彩车由天安门前经过的老红军战士胸前的奖章一样,一等军功章,二等军功章,闪亮亮的天安门,红彤彤的八一,金橙橙的麦子。如今,它们可能锁在县委保险柜里,落满灰尘。也有可能陈列在哪一个革命纪念馆,在瞻仰的目光中勾起人们对战争年代的想象。

丈夫讲,公爹有八枚军功章。它们质地不同,图案不同,年代久远,泛着老铜的色泽,它穿越战火,历经光阴打磨。八枚军功章,见证着一名红军战士从陕西泾阳出发,历经长征、八年抗战,直至南下,过武汉、到广西,解放全中国的革命印迹。军功章无声,却让观者见得到战火,听得见枪炮声,它们跟随红军战士走过数十年革命征程,每一枚军功章,都见证着一场浴血奋战,见证着血的鲜红,见证着老红军战士杨福有让人敬仰的一生。现在,这些记忆着革命征程的军功章,被珍藏在广西容县组织部,军功章的主人---我的公爹老红军杨福有老人也已辞世多年。作为老人的儿媳,我尝试着追踪公爹革命的一生。

1936年10月,陕西咸阳专区泾阳县龙泉公社的庙会上,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奔跑的报童手里拿着报纸高声喊着:号外,号外,红军三大主力,红军在甘肃胜利会宁会师!报童的声音响亮的穿过一个个作坊,回响在大地上。

庙会的人们比平日多了几分喜悦。红军是为老百姓打仗的部队,红军从不欺压百姓,红军是人民的军队。广受百姓爱戴的红军长征胜利的消息,犹如一道春雷炸响在人们的心头。今日的庙会上,也出现了几名红军战士,他们是从瑞金会师在陕北的红军战士,他们看上去很亲切,很随和,很有礼貌。与百姓们打招呼:老乡你好!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走着一名少年。他走着,有些懊恼,有些不甘。就在不久前,他被抽大烟的父亲卖给一户人家当儿子。从此,他不再姓董,而改姓杨。父亲抽大烟,把家业败个精光了。他成了这户陌生人家的儿子,买来的儿子在新家里是不得好的,他几乎是这户人家的小长工了。苦活累活不用说,新家里人的一副副嘴脸也不好消受得起。这天,他瞅着个空,到这庙会上转转。忽然,在一群赶庙会的、做生意人的人群中,他看到对面走来几位穿着军装、绑着腿带、帽子上戴着红色五角星的红军战士。他们的笑容看起来是那么亲切,他们穿着的那身军装看起来是那么带劲,在他们身上,少年好似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他定定的站在那里,看着红军战士的少年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这位少年的注目让几位红军战士停下了脚步,他们停下来,走到少年面前,打量着少年,少年身量不高,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子英气,棱角分明的脸蛋透着一股子倔强。红军战士问道:“小鬼,你愿意当兵吗”?少年响亮的回到:“我愿意”!就这样,少年跟着红军战士参加了革命,开始了他红军战士的生涯。这位少年就是我的公爹杨福有,那一年他13岁。

公爹就这样参加了革命。参加革命后,就一直征战在革命战争中。在枪林弹雨中穿行,在冲锋号的陪伴下,迎来一个又一个晨曦。刚开始他是一名“小鬼”、一名小红军战士,后来当了连长,等到打辽沈战役的时候,已经是一名副营级干部了。他走过近二十年枪林弹雨的革命道路,打过辽沈、平津两大战役,后来又解放武汉、广西,直到解放全中国。在辽沈战役的时候,在一片高粱地里遭遇国民党的伏击,双方火力都很猛,枪子不长眼睛,他的四名警卫员中有两名在这场战斗中牺牲。在打天津的时候,战斗特别激烈,为了能夺取胜利,他们都是红着眼,拼了命。在敌人强力的炮火中,公爹带着战士组成敢死队,他们站在油桶里,以滚动的油桶做盾,边滚边打。他戎马一生,战功赫赫,荣立一等功、二等功,荣获八枚军功章。

这些军功章在革命胜利后一直跟随着公爹。新中国成立后,公爹征战在广西,解放广西战役是公爹参加的最后一次战役。解放广西战役胜利后,公爹结束了他的戎马生涯,开始担任广西容县人民银行行长。组织上为他找了媳妇,我的婆婆,一个名叫梁蔼珍的识文断字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公爹比婆婆大16岁。他们养育了10个孩子,我老公排名第九,被家人称为“赖九娃”。在1957年文革期间,公爹被打成右派,被下放到陕西泾阳老家。一家人带上仅有的一点家当,舟车劳顿的从广西县城的一栋上下两层的小楼搬到陕西泾阳仅能遮风避雨的残破不堪的土房子里,跟着公爹一家搬来的,还有那八枚闪闪的军功章。

县人民行长成了生产队的保管员。革命了一生的公爹不觉得这些有什么。他相信党,热爱人民。白天,他劳作在生产队。晚上,他会在油灯下,拉开装着军功章的抽屉,打开包裹,一枚枚拿出来,用一小块软布,一点一点的擦拭。每当公爹沉默的擦拭军功章的时候,再淘气的娃也不敢在这时候淘气,他们知道,那会公爹的心里想着的是他那些牺牲的战友,他的警卫员,他的兵。老公说,每次他在被窝里偷偷看油灯下坐着的爹,都觉他的背影好高大,很多时候,手拿军功章的爹会沉默很久。在那一刻,他回到了炮火连天、血肉横飞的战场,回到了那些兄弟一样的战友们中间。有些时候,他会喃喃低语,谁晓得那炮弹就那么炸开了呦,不是你们命短了呦,是那龟孙子的炮弹不长眼咧!

在吃不饱的年代,在生产队当保管员的公爹掌管着生产队的粮仓钥匙。粮仓里储备着麦子、黄豆、玉米。这是生产队的公粮,还有喂马的黄豆。家里娃们饿的面黄肌瘦,玉米糊糊都吃不上。一个个眼巴巴的盯着那一碗稀汤寡水的玉米粥。赶上村子里有人家办丧事,孩子们就像鼻子灵敏的小狗,蹲伏在离新坟不远的地方。办丧事的人家一转身往村子里一走,孩子们就疯了一样去抢吃落满了纸灰的馒头。尽管馒头上落满了纸灰,尽管馒头还染上了香火的味道。但是堪比比萨饼,是世间最好吃的东西。家里米桶里没有一粒米,生产队里的粮仓有粮食。可即使家里断了炊,公爹也不会拿回家一粒粮食。红军战士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公爹说,生产队的粮食是公家的,是百姓乡亲的。往家里拿一粒,那叫徇私枉法。娃饿着,就饿着。老天饿不死人,没粮吃,啃树皮。

公爹对孩子们的要求是严格的。要是哪个孩子犯了错,被公爹教育起来,是要狠狠“修理”的。九娃八岁那年被人欺负,夜里他偷偷起来把那户人家的柴火堆点着了。熊熊火苗穿出来,火舌舔着夜空,吓坏了点火的“赖九娃”。公爹发现了火光,一个健步冲出来,呼喊着乡亲们灭火。在那一晚,九娃看到了奋力灭火的公爹,看到他的长胳膊抡起铁锹,雨点一般奋力的拍打,看到他拎着水桶,健步如飞,火光映出他威武的脸颊,刹那间,他似乎看到了在战场上奋力杀敌的爹。火很快扑灭了,九娃知道自己闯了祸,躲在外面一夜没敢回家。他知道,要是爹知道了他做了这件事,非得被爹扒了一层皮不可。

文革结束后,公爹摘了“右派”的帽子,依然生活在陕西泾阳老家。过着一位农民的清贫生活。老革命公爹没有什么金银珠宝,在他的抽屉里,端端正正的摆放着的,就是那八枚军功章。公爹被打成右派的日子,红卫兵来家里抄家。他们拉开抽屉,看到了一个小包裹,带头的红卫兵登时兴奋起来,他一个健步窜上去,抢过小包裹说:“老右派,看看你藏着什么牛鬼蛇神的玩意”!公爹见红卫兵动了他的宝贝,大喝一声,你娃子,你要是敢动它一下,老子和你拼命!这是啥子呦,这是红军战士一路流血牺牲换来的,容不得你们这边狼崽子糟蹋,给我放下!”公爹的威严让那群红卫兵怕了,他们灰溜溜的跑了。

1979年,公爹还曾经来到辽河油田欢喜岭石油大队,给石油工人进行“老红军的革命传统教育”。讲平津战役、辽沈战役。做报告的时候,公爹穿着浅灰色的中山装,胸前戴着军功章,他亲历了战火洗礼,他一次次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台上公爹讲着,讲他那些战友,他们那么年轻,那么早就牺牲。他说为啥子国旗是红的,是战友们的鲜血啊。为啥子你们今天能搞生产,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是无数革命先驱用生命换来的。今天你们不用流血,不用牺牲,只要好好工作,干好工作,就是爱这个新中国了。

1982年,公爹落实政策,回到了广西容县。享受厅级待遇。偶尔,公爹也会到他的属下那走走,坐坐。聊聊他们的革命岁月。他的警卫员后来当了广西自治区中国银行行长,公爹嘱咐他,要牢记咱工农红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啥时候都不能忘本,啥时候都不能做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儿。1989年,公爹患了肺癌。在南宁医院的高干病房里治疗。住院期间,公爹不要特殊看护,不让用贵的药品,不愿意浪费国家的一分钱,他交代子女,他去世后,就埋在广西。不用费时费力的葬回陕西,他革命了一辈子,足迹踏遍了半个新中国。葬在哪里都是叶落归根。

1991年,公爹去世后,广西容县组织部找到婆婆,说出把公爹的军功章由政府保管起来的愿望。婆婆答应了,从公爹的遗物里,婆婆梁蔼珍抖出一个包裹得密密实实的小包裹,打开后,八枚军功章展现在人们面前,那一天,是六月的天气,一缕阳光照耀在军功章上,阳光如探照灯一般一点点直射着一枚枚军功章。婆婆说,这是公爹回来了,他要看看他的这些军功章,这里面有着他的牵挂,有他一生的感情,记忆着他的战斗岁月。

革命了一生的公爹对子女要求极为严格。总是很严厉的告诫孩子们,你们是老红军子女,要品行端正,不许做偷鸡摸狗的事,不许打架,不能贪占别人小便宜。在贫寒的家里,孩子们吃不饱肚子,却长着一副好筋骨。子女中有二人参军,成为保家卫国的战士。大姑姐19岁当上了泾阳县龙泉公社大队副书记、妇女主任,行事果断泼辣。20岁参军,成为一名女军人。她回忆说,公爹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但凡子女有一点出格的事情,公爹都要严厉管教。二伯哥部队转业后,分配到辽河油田,经人介绍娶了二嫂。结婚不到一个月,新婚蜜月带着新娘子回广西,火车上她抢过人家的菜刀就要砍人,才发现她患有严重的精神病。公爹说,她是精神病人,你更要照顾好她。二伯哥点点头,这一点头,就是五十年艰辛的人生,二伯哥陪着疯嫂子从青丝到白发,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五伯哥担任广西容县人民银行的干部,谨记父亲教诲,工作矜矜业业,从未贪占一分。五十七岁那年,他参加了登山队,他在宿营帐篷上的一角,印上了军功章图案,他背着父亲的军功章爬上了珠穆朗玛峰。

我和老公结婚的头一年,婆婆也离开了人世。结婚那天,我的大姑姐头戴着婆婆的小红花,接过了我的“聚宝盆”。虽然公婆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分钱,但公婆给我们留下的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富足、温暖、坚定,它是一束光,照亮着我们的来路与归途。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