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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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木栈道上向下看,看那混黄的水,从一根根站立的红色碱蓬草的身下一点点漫过来。走在前面的水流一点点的将烧夹子的泥窝窝抚平了,泥滩隐去,碱蓬草站在清凌凌的水中。水自远方来,自那海洋深处涌动的潮汐而来。来自自然之力的推动,水穿上舞鞋,脚步轻盈的滑动,飞沫成了裙摆。这变换之中,站立在天地之间的碱蓬草,从水中的红色舞裙的仙子,一点一点的变换成为水底的红珊瑚。潮汐涌动之间,在中国最北海岸线的最美滩涂之上,上演着一幕幕云蒸霞蔚、潮起潮落的壮美画卷。
我的手中握着一张红海滩七月观潮的时间表,标记着每日潮起潮落时刻。来自自然科学的预测,可以精准的测算出每日潮汐涌动的时间。上面写着:7月22日14:13--15:25分,最高点4.46m,最高点时间15:01,潮水情况为大潮。7月23日…每日潮来的时间不等,两日之间潮起时间相差半小时以上。潮汐涌动,这自然神奇的起落,来自海洋的涌动。当白日来临,黑夜褪去,月亮隐去。月亮以背转过去的侧影,散发出引潮力,这神秘之力,穿越大气圈,穿越2000公里高空稀薄的气体和基本粒子,穿透云层,穿透38.4万千米的距离,抵达海洋。月亮这时候成了舞台中央的魔法师,以看不见的魔力,将掌中的物体托举、下沉。潮,来自遥远天体的感召力,以时间为轴,以引力为舵,上演潮汐,在水流缓缓前行中,人们肉眼可见时间的脚步。当人们站在红海滩狭长的海岸线,看见红色碱蓬草一点一点的淹没于潮汐之中,再过去些许时辰,潮水褪去,这时候的海滩如血染一般,殷红、浓烈,与晚霞一起,与海岸线的水色一起,在鸥鸟的啼鸣中,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在那个跳动的红色球体最后一次扑向天际的时候,上演最夺目、最辉煌的一幕。当天际关闭了最后一扇光亮的门,一切笼罩在黑暗之中,偶有飞鸟扑打着翅膀打破这宁静,不远处的海岸线上,大海微闭双目,如梦呓一样,堆叠层层浪花,等着来自遥远天体力量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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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盘锦,家门口就有远近闻名的红海滩,自然是少不了常去的。有时候是家里人去,有时候是陪着远道而来的朋友们一起去。最开始见识红海滩的那一年,是十几年前了。那时候自己还是一名团干部,我的儿子那会还是一个不足三岁的幼儿,一大群年轻人,自驾一辆面包车,颠颠哒哒的就到了一片沿海滩涂,只见泥滩之上一大片暗红色与绿色彼此渲染。红的是碱蓬草,绿的是芦苇。我拉着儿子的小手,走下泥滩,蹲在碱蓬草的边上,细看它的模样。以仰视的角度看,碱蓬草的形状好似一棵棵小树,浑圆的小叶,坚挺的枝干,无数棵碱蓬草站立在一起,就红成了一片红色的海。那日去的是上午,在晌午之前归来。未曾遇到潮。直到多年后的一个午后,陪同北京的朋友再一次走进红海滩廊道,午后三点多,走在木栈道上的我们忽然发现,刚刚还是站立在一片滩涂之上的碱蓬草,根茎竟然淹没在水流之中。不禁扶着栏杆兴奋起来,呀,赶上涨潮啦!水流无声,但涨势很快,水流汩汩流过来,先前分割红海滩的数条羊肠小路一样的小溪流,不多一时就不见了,它与无数奔流的水一起,汇成了一片。那日天清气朗,一时之间,红海滩成了一面有着老印痕的镜子,在斑驳的纹路之中,呈现着天空、云朵。在云朵之中,又镶嵌着翡翠色的芦苇、地势稍高的地方还有一弯暗红。朋友惊呼,这--潮---汐,这--海--滩,大美呀!接着,爱好吟诵的朋友手扶栏杆,大声吟诵:“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对我感叹道:“人在自然面前实在渺小,这片海滩,这潮汐,存在多少年?没有我们的时候它在,今日我们与它同在,明日我们去了,它依旧在。”朋友比我年长许多,人生阅历自然颇丰,这涌动的潮汐,触动了他的心弦。我似乎无法接应他的话,只把目光投向远方。
潮起潮落,变化的起止是红海滩的美景。就在红海滩边缘的河道之上,二界沟出海扑鱼的渔船在翻滚的浪花里捕猎着渔家人的生计。潮起扎网,潮落収鱼。潮起潮落之间,不仅给予渔民以生计,还给予本土画家以灵感。我的先生于2019年创作了宽1.95米高2.17米的油画作品《潮起潮落》,以落潮时停泊的渔船为画面中心,周边是弯腰捡拾海货的渔民,这时候渔网成了闲置在那无用的摆设,而他们的双手及插铲成了最好用的工具。裸露的海滩、细小的石块、像剥了壳一般散落在滩涂之上花生仁一般的贝壳、半空中飘荡的云朵、围着方巾、穿着水靴的渔民,这幅《潮起潮落》入选了“第十三届全国美术作品展”,同时荣获辽宁展区银奖。而我也曾经在二界沟的蛤蜊港见识了落潮的神奇。当我们乘坐着渔船,乘风破浪的来到海洋深处的蛤蜊港,渔船熄火,一船人都在等着落潮时刻的来临。我坐在甲板上,双腿耷拉下来,我的脸上出跳跃着太阳光束从水面折射的点点光影,温热的气流自水面蒸腾而来。我看着天上毒辣辣的太阳,不敢确定脚下的这一片汪洋真的能消隐而去,腕上的手表滴滴的走着,发出一点点细小的声音,炙热的紫外线让我裸露的胳膊颜色由白变红,再一点点加深,直至变成荞麦色。半个钟头之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海水褪去,渔船成了搁浅在滩涂上的一尾鲸鱼,晾晒着它丰盈饱满的肚皮。我们欢呼雀跃,飞奔而下,赤脚踩上裸露的滩涂,滩涂由细沙和泥浆组合,似温柔的母亲轻抚你的脚掌。这时候,有人已经踩踏起来,蹦跳、两脚相对、用力挤压,一个个手掌大小的文蛤就被赶出了泥滩。我也学着别人的样子,欢快的踩踏起来。那日收获的文蛤有半个面口袋那么多。涨潮之时,海水好似从天边奔涌而来,不一会渔船就漂浮起来,突突的驶离了蛤蜊港。之后不久,蛤蜊港被保护起来,一起被保护起来还有潮起潮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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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夏天,我搀扶93岁的母亲走上红海滩廊道栈道,这是母亲第五次走上红海滩廊道。母亲第一次来的时候是6年前,那时的她八十五岁,一个长寿的人可以丈量人生的长度,可以一点点的感知老与更老之间的差异。八十五岁的母亲耳聪目明,身体健朗,可以与我一起走过狭长的木栈道。那日,我挽着母亲柔软松弛的手臂向回走时,忽听得有人喊我:“姑娘,帮我们照张像呗!”回头看去,是几位衣着极为艳丽的年龄六十开外的大姐。我笑着答应,将墨镜摘下来递给母亲。我拍下她们在芦苇丛中的脸,在碱蓬草丛中的脸,在蓝天白云下笑的那么开怀的脸,她们笑的开心至极,眼角堆叠的褶皱似乎都舒展了起来,我将相机交还她们,回头找母亲。发现母亲正在木栈道那凭栏而立,鼻翼之上架着我的那副墨镜。我发现带着墨镜的母亲脸颊那么丰盈,满头浓密的银发与天地之间的这抹红、绿相互渲染,竟呈现出一种摄人魂魄的美。我不由得举起相机,咔嚓一声,将母亲美丽的侧影与红海滩一起摄入了镜头。这声音惊扰了母亲,她回过头来,脸上的笑容灿然的如同层层翻滚的菊花。母亲用手指向远方,对我说道;“看,退潮了!”我沿着母亲的视线看过去,真的看到了潮水渐渐淡去。就如同潮起一样,退的无声无息。碱蓬草丈量着潮来去的尺度。随着退潮的开始,淹没于水中的碱蓬草一点点露出头来,似一个站立于水中的孩子,渐次露出头顶、耳朵、脖颈、肩膀、胸部、腰身、直至脚尖。我挽着母亲,说:“妈,那片碱蓬真好看!”母亲微笑着说道:“潮来淹进去,潮去露出来。这草抵得住海水浸泡,日日这样,却一日比一日红。这草也是了不得的!”母亲虽不识字,但母亲在我眼里却是有“文化”的。传承于她书香世家的一股气质,在老年的时候越发显出一份非凡的雅致。当我搀扶母亲行走于湖畔街巷,总有陌生人停下脚步,以羡慕的目光打量她老人家。当听闻母亲如今已经94岁高龄之时,都不由得纷纷竖起大拇指来。而每次被赞美的母亲,都淡然一笑。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经历潮起潮落、起伏迭荡的人生,她坚强好似这碱蓬草,福来纳之,一切随缘,这个慈祥善良的老人格外得老天厚爱,拥有近一个世纪的丰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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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蓬勃的殷红中,一条条小水沟就如同一根根血管、奔流在沿线18公里的红色滩涂之上。每日,总有市民驾车数十公里,前往红海滩廊道观潮。这每日发生于午后三四点钟的潮汐,虽没有唐人张若虚的那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那样意境,也别有风致。当你驱车行驶在廊道之上,廊道就成了一条色彩分割线。一边是碧绿的芦苇和稻田,一边是红似锦缎的红海滩。当涨潮时刻,海水就那么一点点的漫溯而来,与西沉的落日一起退潮而去。潮起无声,潮落无言,一切来去都那么平静,无咆哮之音,无喘息之意。来去之间,不惊、不扰、看不到半点忐忑、绝无半点悔意。红色碱蓬草、绿色芦苇荡、黑色的泥滩、蓝色的天幕、白色的云朵,在这一派浑然天成的自然神韵之中,让驻足观潮的你渐渐静下来,心安静的就好似那蓝色的水,灵动的又若天上振翅翱翔的鸟。
潮起潮落,自然的景致。谁也无法知晓,它存在了多少年。谁也无法预算,它还将存在多少年。潮汐涌动的时间表,若铺展开来,可见历史、朝代、以及曾经那个如我一样,也站在这里观潮的人。若把这涌动的潮汐比为一位智者,他一定是看到了这一茬茬、一代代在这观潮的人。潮起潮落之间,光阴流转,照的见一个人的一生,照的见年少的轻狂、中年的现实、老年的返璞归真。照得见一个人的欢喜、悲伤、笑与泪。照的见雄心,也照的见落寞。潮来之时,有着奔跑的快意,流水拥抱着每一寸滩涂,潮水包容了一切,淹没了一切。潮去之时,又如来时一样,退的不迟疑,将一切又归还大地。正如诗人那一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光阴流转中,缔造着永恒。在来来往往的生命经纬之中,潮汐若一位穿越了时空的不老歌者,站在红海滩迷醉的舞台上,敞开歌喉,进行着最自然、最清寂的演绎,为大地、为海滩、为人们,送来生命的清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