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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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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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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盛

阳历五一左右,村子里才朦朦下了一层薄薄的雨,雨中还带着些许雪渣,清早起来,西边的天都山上冰雪戴了帽儿,太阳一照,雪气消融起层层叠叠的雾霭缠绕在山间,远远望去好似人间仙境。人间四月芳菲尽,可山里的五月才刚刚树木新绿,梨花新白,草木和人世都一派清明温润。村口有爷爷买来的十亩梨园,每年满园梨花盛放的时候,就会让你忘记甘苦,只觉到清凉无暇,时光浸入奁匣,都在世世辈辈的容颜里,这容颜不会消逝,代代如斯。

——题记

1

爷爷和奶奶都是年少失去父母的孤儿,本来各自在人海孤苦行走,后来因缘际会结为夫妻,爷爷生前常感叹,他们这样的缘分哪怕是背着干粮口袋四处寻访也很难访的到。形单影只、举目无亲这件近乎命运的事,成了我们一家人装满了人间甘苦与零落的集体记忆。

从小到大,别人家都有各种各样的亲戚,我们也有亲戚,但除了一个舅太爷和一个姨太太,其余都是认亲认来的。父亲兄弟三人,到我们这一辈总共有十个孩子,除了姑姑家和父辈的姻亲,这就是我们家所有的亲人。因此,多少年,这样缺乏亲人的孤独无依感始终盘旋在我们心头。

舅太爷和姨太太是奶奶的舅舅和姨娘,是奶奶母亲同父异母的弟弟和妹妹。小时候每逢大年初一,在哥哥的带领下,我们十姊妹等不到天亮,就要奔向舅太爷和姨太太家拜年,有时候到了人家还未起床,我们竟也不知礼貌,在大门外把他们喊醒,然后齐刷刷挤进门,进门便立即跪下磕头,磕完头,两位太爷家会给些过年的核桃、枣子、花生之类的食品用来压岁。在舅太爷家磕完头我们便即刻离开,奔赴姨太太家,然后才各自回家玩耍。拜年这件事,对我们来说意义很重大,似乎是一年之始最重要的一件事,大约因其身份感和传承感,认亲这事就跟祭祖一样,证明你与天地世界和人间同在,看似平常,却十分要紧。

记忆中,我们常会算起谁家是我们家真正的亲戚,也就是血缘关系上的亲戚,算来算去也只有舅太爷和姨太太家,因此他们显得十分可贵,见到他们两家人,自然多了更多尊敬和友好,特别是见到长辈,要站下来问好,大事小事都要要积极帮忙。姨太太家离我家很近,小时候我经常去她家玩儿,姨太太虽是奶奶的姨娘,年龄却比奶奶小一点儿,她们家那时候有一排很大很洋气的房子,但厨房是另一侧一间很小的土房,我有时在她家玩儿赶上她做饭,自己就有责任似的赶忙帮她在狭小漆黑的厨房里捡菜烧火,灶火通红,时常夕阳晚霞映照半边院子,屋里我俩在昏昏暗暗中谈天说地,直到帮她把饭做得差不多了我再回家,这样的记忆有许多次。

奶奶虽父母早亡,再无兄弟姐妹,却还有亲戚,爷爷却没有,他本是甘肃通渭人,后因父母兄弟皆离世,举目无亲,小的时候便认了同是通渭的同姓姑娘做妹妹,我们叫姑奶奶。我们家与姑奶奶家走得很近,读小学的时候,我常跟姐姐结伴去姑奶奶家看她,给她带点家里的好吃的,就坐在她家老式的炕桌前聊天,姑奶奶满面慈祥,十分和善,也很美丽。姑奶奶也是孤儿,之前和往后的许多年,我们和姑奶奶家一直是休戚与共的关系,没人干活,便相互帮忙,也相互借粮借种,两家之间却似真有血脉之亲。后来姑奶奶去世,父亲兄弟披麻戴孝做娘家人受人家上礼,算是至亲了。

读小学时,有次上学路上,我跟姐姐又开始细数亲戚,数到了一个年轻当兵的小伙子曾经看望过奶奶,据说是奶奶姨娘家的后辈,总之让我们觉得很亲,他家已经搬走多年,但我俩还是决定去他家门口看一看。记得一个风沙扬天的日子,我俩很兴奋地来到他家院墙前,他家大门紧锁,门口有棵很大的榆树长出墙外,树冠散开,绿意盎然,遮阴蔽日。这算是家乡人说的认个门,以后就知道是哪家了。但那次“认门”,在我的童年留下了魂梦恰在的记忆,多少次想起家乡、想起爷爷奶奶、想起故园田野,想起远去的故里亲人,我都第一时间想起那条通向院落的陡坡,那座高高的院墙和那棵葱茏儿时家园梦的大树。

2

说爷爷是孤儿,因他后来只身闯天涯,他本来也有一个大家庭,有父母和三兄弟,不知哪年从甘肃通渭来到现在的宁夏海原。谁知在他11岁时遭遇了海原大地震,他的母亲兄弟俱遇难,剩下我的曾祖父和他父子二人,他们又从海原回到了通渭老家,几年后大灾荒,曾祖父在饥饿中悲惨离世,爷爷从此只剩了自己,他边走边要饭,再次返回了海原。

1920年海原大地震在爷爷的生命中犹如末日大洪水,其实对于经过地震的很多人而言都是,那次地震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也给太多人带来几辈子都无法忘却的伤痕,幸存的人拼命拔开现实的漫天灰尘内心的怅然恐惧和绝望,重又在废墟上繁衍生息,地震过去100多年了,我们这些人都是地震幸存者的后代,地震在我们身边还如同昨日,因为每家每户都有很多亲人在地震中离世,有关地震的故事被大家的代代讲述,说谁家的老人坐在门前,一睁眼就被甩进对面的地窖里面,有些人家住在窑洞里,黄土封了门,多天后还有人在喊救命,还有村子里的山整体抖动,半边山成了直立的峭壁,随便说到谁家,往前说两代,就能说到地震时候剩下了谁谁谁,这些留下的人,犹如世间的独苗,承担着重大责任似的,必须努力活着才有意义……

据记载,海原大地震是20世纪发生在中国最大的地震,也是世界历史上最大的地震之一。地震释放的能量相当于11.2个唐山大地震。地震时爷爷一家人住在一个土砌的窑里,夜里一晃,除了爷爷和太爷爷两人,其他人全被埋进土炕,爷爷去上厕所进屋未睡,地震瞬间用手撑起了一块掉下的土块,霎时间屋顶不见踪影,头顶上一片星空。

这次地震留在村里的乱坟岗至今仍随处皆是,小时候放牛放羊,在一片乱坟岗旁边来来回回,日子久了,一点不觉害怕,只询问那里埋的都是谁家的亲人,人们也都说不清了,能说清的人逐渐也说乱了。乱坟岗无人认领修缮,一片片长满荒草,地震带走的和留下的都停滞在了历史的时空,但活着的人总要咬碎了牙再活下去。

爷爷一辈子勇敢过人,唯有地震让他万分恐惧。他讲的故事里有很多跟地震有关,他总是担心地震随时会发生,劝家里要盖矮小松软的小房子备用。父亲兄妹关于防范地震似乎早已做足了准备,父亲甚至一度在家里盖起了小小的地震房,要低头矮腰才能钻进去,还给小房子装了窗户,做的像模像样。

有次我跟父亲在四楼坐着,突然有一阵震感,父亲立刻迅疾起身要跑,震感很快消失了,但父亲还十分不安,看得出他很紧张。有时候想,地震来了哪里来得及跑到地震房再跑出来,又怎么能天天睡在地震房里?然而到我,还总是在将睡未睡、将醒未醒之际担心如果有地震发生我该怎么办,怎么跑。

村里的人守的大都是平安生活,如果世事安然,我们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惊天动地,只日日守着岁月,一天天变老,终其一生。一个人生命的关注度只有那么长,然而关于地震的故事却在黏着岁月,默默无声地在代际间传播。说起地震,上点年龄的人就会有很多故事说不完,山川地理如何变样,牛羊鸡犬如何躁动,天光如何通亮,灾难如何恐怖,都让人有种如临其境之感,有时候也会怀疑起自己来,这些身边人看起来都普普通通、忙忙碌碌,也笑笑呵呵,不能相信他们的亲人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家有个小卖部,是人们茶余饭后聊天晒太阳的地方,每次夕阳西下,若是聊起地震说着说着气氛难免伤感,暮霭沉沉中大家便集体沉默,大家所不能且不愿言说的大约是对祖先存亡的不忍,对灾难的恐惧,对自然夺命能量的敬畏,可能也是对自己生命无常的隐忧和释怀。人在自然面前,渺小若尘埃。

3

就此,对生命的传承就是一件顶大的事,自古以来,始终如是。

父亲算是晚婚晚育,33岁才有了我,35岁生了大弟弟,爷爷见到大弟弟,高兴得整日抱着他晒太阳,逢人就说我们王家现在也有人了,你看这孩子以后一定能成才。爷爷对弟弟的偏爱和溢于言表的喜爱,母亲说了大半辈子。

大伯家也是先生了大姐姐,再生了大哥哥,爷爷爱大哥哥更是甚于一切。大婶生了哥哥,便成了全家最有地位的人。爷爷想要孙子,谁都明白是因为他一辈子最缺亲人,最希望家里人丁兴旺,他身上有着无以替代的使命感和责任感。然而,爷爷身上承担的不仅仅是给自己传宗接代,还要为对他来说重要的人开枝散叶,爷爷生了三个儿子,大伯家的大哥哥过继给了奶奶家,哥哥跟着奶奶姓朱。父亲被过继给了地震中逝去的大爷爷,爷爷奶奶去世后,在大门口出示讣告,上面介绍了他们的生平和子孙,其中父亲是侄子,当时看到此处,难免心中失落。父亲想请爷爷奶奶来家里住,也是因为说法上父亲过继给了大爷爷,爷爷奶奶坚持不能来我们家养老。

父亲接过了大爷爷家的一脉,便十分郑重。父亲负责照看大爷爷的坟茔,大爷爷的坟几经搬迁,父亲填土烧纸,祭神如神在。且父亲之专心虔诚更甚于别人,他总是视古法如使命,后来我大约才想明白,父亲不多表达,但始终觉得敬奉祖先是对爷爷的敬孝,是接续爷爷的心愿,我们有时不能理解父亲对于去老家上坟的坚持和执着,如今父亲也老了,我终于在一个无意的瞬间懂得了他的用心。

哥哥跟随奶奶姓朱大约是爷爷奶奶给祖上的承诺,奶奶的爷爷贤德敦厚,一手努力挣下丰厚的家业,可惜奶奶的父亲20几岁就因病离世,朱家只剩下了奶奶。以前的社会视传宗接代为头等大事,不料接过奶奶家旗帜的是大哥哥,哥哥自小姓朱,在学校里比我高两级,同学们自然都不知道我们是兄妹,哥哥有事来找我,还就此需要向大家特别说明。有时想想,假以时日,可能很多年后我们的确会成为两家一点关系也没有的陌生人…

老家的村里人这么多年一直都还是土葬,有的一个家几代亲属都葬在一处,有的也单独安葬,村里后山的天地里散落着各家的坟冢,人间最贵是有情,中国人注重祖先,在书写生命意识的祭祀、礼节与崇拜中进行文化的传承。祖先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血脉依然在,有人记得他们的一生的故事,沿着他们的足迹开创未来的天地,这件事意义非凡,因此世袭承递是中国人血液里的基因,人丁兴旺才能有承上启下,才能干活创业,也才能在将文明的种子延续。爷爷和奶奶两家人在那个战乱年代都颤颤巍巍地飘摇在人世,后来他们相遇相知,又在艰难困苦养育了父亲兄弟姐妹,想来也是造化之人了。

4

爷爷奶奶都已不在了,爷爷更是在我5岁时早早离世,爷爷走了的那天天气非常冷,那时家里穷,屋子里只有几样简单的家具,地上铺了麦草,大家跪在麦草上,屋里人来人往,来了吊唁的人我们便集体哭一阵,然后跪着烧香焚纸。那天是大年初四,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大家把爷爷从炕上抬到地下,亲人们没有当即哀嚎恸哭,只是静默地为爷爷敛衣安放。过年的时候,妈妈做了小小的饺子让我端给爷爷,可是爷爷已经吃不下饭,没几日,爷爷就走了。

爷爷走的时候,奶奶60岁,有年爷爷祭日,家人们去给爷爷烧纸上坟,回来后照常说笑生活,奶奶没去,我爬在炕边玩耍,看见奶奶笑嘻嘻地拿着一个好吃的东西掀起门帘,站在门台上,把吃的掰了一点扔到房顶上,腼腆地笑笑并小声念叨说,你爷爷喜欢吃这个。现在想起这一幕,竟要霎时流泪了。

爷爷比奶奶大13岁,爷爷走后,奶奶独自生活了26年,奶奶很瘦弱,但记忆中她一直在脚步细碎地忙活,总是轻声细语,笑笑呵呵,可能没了爷爷的她即使在儿孙面前也没了底气,越老越没有底气。父亲兄弟姐妹们都很孝顺,却有次也听姥姥说,奶奶在跟她闲聊时,竟说有时候真想找根绳子吊死在树上。

奶奶生在方圆有名的大地主家,却1岁丧父、3岁丧母,一直跟她的祖父和几个后祖母一起生活,家里虽有锦衣甘食,她却连坐在炕上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把床单、毛毡都卷起来跪在炕角边上。跟奶奶相比,爷爷算是流浪汉,小时候总听奶奶说,爷爷从通渭到海原,走到哪里就睡在哪里,走不动了就在别人家的草垛里掏个洞睡一夜,第二天要点干粮继续出发。就这样,爷爷不知道怎么就获得了高攀奶奶的本事。娶到奶奶时,爷爷已有30出头,据说,爷爷誓言娶不到奶奶决不罢休,且就此成了,爷爷确是给力。

爷爷和奶奶如何相处我不得而知,只听母亲说过,爷爷生气了就骂奶奶,奶奶只是小声回嘴,高兴了就喊,老婆子,来来,坐下。奶奶和爷爷有着截然不同的生长环境,奶奶从来柔声细语,总是教育我们说话要讲究着说,大概意思是不可直言伤人,奶奶穿着也很讲究,即便后来家里并不富裕,她也从来都要把自己的头发帽子衣服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印象中她有件淡蓝色的丝绸上衣,夏天穿着去姨奶奶家,走在路上,十分美好。爷爷却不是这样,他生气就骂,高兴就夸,活脱脱一个铁汉子,但这样的搭配,给了奶奶一生安然,也给了爷爷一个温暖的家。

奶奶跟爷爷结婚生子,确实是有了主心骨,爷爷撑起了她美好生活的蓝天,爷爷能创敢干,有爷爷护着她,让她在失去了地主家小姐的生活后还能不那么劳心费力地生活,这些东西可能跟贫穷富贵并没有关系,富足在心里。爷爷总是讲他们老两口的故事,一样没有叔叔大爷、一样没有兄弟姐妹,谁知命中注定、千里有缘。

5

解放后,人人都得靠自己的劳动吃饭,爷爷奶奶家早已成了村里最穷的人家。奶奶一辈子疾病缠身,虽无大病,但身体总是不好,经常晕过去几天不醒来,父亲兄弟姐妹总是担心随时会失去奶奶,甚至有几次都为奶奶穿好了老衣,但就这样几临深渊的奶奶活到了86岁。奶奶陪伴了我们兄妹的童年和青少年,她在的时候,从小到大,我们出去玩儿都是去奶奶那里,后来外出读书,放学回家放下行李跟父母说说一路风尘,便要去奶奶家看望她,多少都要给她从远乡带点吃的喝的用的好玩的。奶奶走了后,突然有种出门不知何所往的感觉,十分不习惯,日子久了,奶奶才好似慢慢离开了我们的生活。

奶奶年轻时体弱多病几乎不能干活,爷爷家过得极为贫苦。父亲小的时候,因为兄弟姊妹多,奶奶又没法做针线活儿,爷爷每年都得背着背斗去别人家讨要鞋子衣服。至今仍听邻居奶奶说,爷爷经常在门口喊,谁家有不穿的鞋子和衣服,给我们的孩子送一点。一直到父母结婚,爷爷家每餐仍只吃黄米饭配一碟油辣子,此外无一物。贫穷可能是那个时代的本色,但爷爷家的贫穷竟也成了一个标签,直到我们都很大了,人们聊天说起来,还能生动详细描述我们家的贫穷。

因为穷,爷爷家的炕上只铺一张草席,经常今天吃完晚餐,面缸就见底了,等到了第二天,爷爷再出去想办法。等父亲兄妹长大点后,便都拼命干活。父亲话少心细手巧,用村里的柳树枝条劈开编草席,编笼子,编背斗,草席破缺了,父亲也能接上旧茬,编织如新。三姑很小就能做茶饭,一家人的吃喝都是三姑操持,二姑精于手工,衣服鞋子都是二姑用碎布左兑兑右凑凑做成,精简持家就此流淌进了他们的血液,父亲后来成了一名教师,我上小学时,父亲还经常穿着补丁衣服去学校。

可能是从小太穷的缘故,父亲兄弟姐妹们都极其吃苦耐劳,经常三更起五更眠得干活,大伯家后来成了村里最富有的人家,但他如今年有70,仍然种着许多地,养牛养羊种果树,一样不少。父亲总是说,爷爷是位极严厉的父亲,他们小时候谁敢睡懒觉不干活,爷爷就坐在院子里骂个没完,骂到你五体投地、无处可去才肯作罢。就凭着这样脚勤腿勤,父亲兄弟姊妹都从一贫如洗努力到了人前头,老天哪里养懒人呢,对无助生活最好的回馈就是毫不懈怠。说起家庭传承,穷不会传承,但坚韧真的会。

6

说起爷爷,知道的人谁不给他竖个大拇指?用老家话说叫“攒劲人”,大意是有能力有魄力之人。爷爷确如是。爷爷从40多岁到60岁左右,前后几次做了村长。那时候的村长大事小事都得操心,在安平的日子里看似逍遥无事,一旦大家有争议有冲突,尤其是在争着吃饱肚子的年月里,没有一颗公平勇毅心,是难以服众的。爷爷自己家里穷,但对人任事却公正透亮,从旧社会过来的穷苦人,打架斗殴皆是常事,有些人欺人霸道,动辄寻衅滋事后跑到爷爷家耍横,头破血流也就地不走了,遇到这些人,他们再蛮横爷爷也会刚正以待,因此获得了大家普遍的信任。时至今日,有次我去参加一场婚宴,席间有位远村的长者说起我们村子,首赞的仍是爷爷。

爷爷刚硬大约在于他所经历的困苦,好不容易在孤绝人海中攀上了奶奶家的高门大户,谁知土改后,奶奶家没有了昨日的荣华,爷爷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头打拼的日子。爷爷生性不低头认输,不甘于人后,他可能一直在思考,能改变命运的到底是什么?他未曾读书,不知是否识字,那时候,村里人穷得每家每户只想着如何吃饱肚子,谁家生了儿子,就能多个劳力多挣口饭吃,但爷爷想的却是让父亲兄弟们在公家谋个饭碗,确如他愿,大伯去了农科站、父亲上了师范、三叔报名当了兵,四个姑姑也都嫁了或工作或富足或有见识的人家。

后来大伯因故没了工作,农村包产到户时,爷爷帮着想办法买了十亩果园给大伯家。三叔当兵当得好,却因辐射受伤,只好退伍回家,爷爷见到他无事可做,又整天骂他,骂得三叔无立足之地,决定出去学木匠,在爷爷去世后,只读了几年小学的三叔成了大木匠,不仅盖家宅小居,还专精古建筑,方圆建设庙宇楼阁都离不开他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爷爷在人海,无根如浮萍,又贫困无片余,不知道他在世事艰难中怎么辗转腾挪,为儿女寻得谋身之路。爷爷善谋长远与心中宽大似是一体,什么事到他哪里都算不得大事难事,那时候日子再难,爷爷待人仍深秉慷慨与大义。当时二姑父提亲时也因家里穷没东西给爷爷家,二姑父难为得手足无措,爷爷立刻宽慰二姑父,说那些规规矩矩都不算啥,没有就没有,人一辈子很长,这点事不是啥,解了二姑父的围,二姑父就此一辈子记爷爷的情,孝敬有加。

爷爷主事,奶奶大致是身后默默支持他的人。爷爷走后,奶奶总是讲起爷爷的故事,说爷爷多么勇敢,多么不易,多么能干,多么顾着大家。奶奶讲的故事里,有两样一直萦绕在我心里。一件是他们赡养老人的事,奶奶的爷爷有几房夫人,后来的夫人都未生养,老太爷总共只有奶奶一个孙女,正当家里人多又穷的时候,他们也都老了,爷爷家穷得叮当响,侍奉老人却一点不含糊,一直尽心尽力,后来一位老太太临终瘫痪在床,父亲兄妹为她收拾屎尿,竭力照顾。与此相似的另有一事,大姑出嫁几年后,姑父得了肺结核病得很重,从那时起爷爷开始安排父亲兄妹走几十里路轮番帮大姑家干活,大到播种收麦、拉牛背粪,小到铲草锄地、吃喝用度,爷爷家全包了,表哥也在爷爷家拉扯长大。谁知姑父的病日渐严重,爷爷又接姑父到家里伺候,遗憾的是后来姑父没能战胜病魔最终还是走了,爷爷奶奶又照顾哥哥直到姑姑再嫁。如今想想,那时候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不知爷爷奶奶是怎么照顾一大家子人的,大约审己度人对爷爷奶奶来说最贴切,他们吃过的苦,经过的难,从小到大可能心里最渴望得到温暖和关爱,所以给予别人的就是臂弯。

 7

到了80年代,全国人民的生活都好了起来,父亲三兄弟也都渐次成家立业,生了孩子,爷爷又开始逢人便夸自家的三个儿媳妇一个比一个漂亮,各个都是大大的眼睛、圆嘟嘟的手,家里穷了一辈子,这是要改头换面了。生活总是匆匆,无论多少艰难困苦,多少欢乐哀愁,一切都很快地移交到了下一辈人的手里,人多力量大,天地便也跟着铺陈开了。包产到户后,人们穷怕了,家家的干劲都很足,开荒垦田,热火朝天,我们村算是附近有水有地的好地方,家里的日子就跟整个村子一样也变化起来了。

我们的村子名叫响安,地处宁夏西海固地区,深藏在黄土高原连绵苍茫的褶皱中,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有名有姓有户口登记,可能就如同山里的蚂蚁,生活在就方寸间,与世无关,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以及之前的好多辈人大概都是这样。在这个过一辈子也不需要远行的小山村里,一草一木、沟沟渠渠都有故事,都深藏着人们亲切而连贯的经验和记忆,他们独立又封闭。

村子之所以名叫响安,传说是因为前面的山上总是响,人们就起名叫响崖,后来不响了,就改称响安了。外村的人羡慕我们村,确是因为我们村虽然深在西北山坳,却不缺水,吃水浇田都不发愁,而这都得益于村子东北方向的南华山,山上草木丰茂,有涓涓细流盘山而过,蓄积其下的甜水养育了海原县城和周边的万千生灵,我们响安村正好位于南华山下不远处,地下水丰富,容易打井,由此,树木易活,庄稼易长,吃水不愁。加上两山之间有一块较大的冲积平地,足够为一个百十来户的村庄提供田地和居所,此外,村子又交通便利,这对于一个西北高原的小村庄来说其地理位置简直得天独厚。

南华山在西夏时是兵马场,著名的西夏与宋交战的好水川战役所用之马大略出于此,至今山上仍长满了粗壮的大桦木,每年六月六花儿节,附近的回汉乡亲都去那里唱花儿、游玩、野餐。受南华山滋养,响安村的夏季可比江南山水清秀。乱砍滥伐前,村里有整片河谷长满大柳树,半山腰也有许多老榆树,后来为了多种地,能开垦的土地都被圈了起来,人们的生活条件的确改善了很多,生态却遭到了严重破坏,如今退耕还林20余年了,山上才又重现层层绿意。

吃大锅饭时,村里还有集体种植的果园,随着河道和山上的树木被日渐砍完,只剩下几颗独木孤立在地头,但果园还在。等到包产到户,果园拍卖,人们都觉得果园辛苦,投入又大,唯有爷爷独具慧眼,四千块钱买下了一个10亩大的果园,爷爷不知对果园寄予多少厚望,他甚至给两个哥哥分别起名叫造林和植树。这个果园果然没有辜负爷爷的期望,成了伯父家逐渐发家致富的宝库,基于它,大伯家的收入有很多年占据响安村里的第一把交椅。

等到彻底放开,圈山开荒,很多人家都有了更多的土地,一度又开始拍卖村子里坝地,三叔继承了爷爷的胆识,用最贵的价钱买了最好的那个坝,当时的钱是借来的,但后来年年麦浪翻滚,颗大籽圆,三叔家一改旧时面貌,拆了爷爷留下的老屋,庭院装置和日常用度皆幡然一新。

分家后爷爷奶奶在大伯家养老,大伯家也成了我们儿时的乐园,年年梨花放,年年瓜果香。印象中,每年十一左右果园里的香水梨成熟,村里总会来很多人帮忙摘梨,婶婶阿姨们搭架上树,欢乐无穷,摘完果子,大家也都不收钱,大伯家就拿一袋果子表过谢意,多年如此。果园收获的季节,也是最忙的季节,奶奶也很忙,有时候忙的半缕头发飘在耳边,帮着拾树上掉下来摔碎的烂果子。奶奶自幼长在响安村,喝着南华山的水长大,是地地道道那片土地养育的人,她经历荣华艰涩,经历世事变迁,最后算是见到了受恩于那山那水的儿孙们种植出来的甘甜生活。

8

哥哥没有继承爷爷植树造林的愿望,大家都慢慢离开了响安村,各自撑起了在城里里拼打的那方天地。天地的确很大,兄弟姐妹们天南海北,各居一方,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面,逢年过节相聚在一起的时候,大家伙儿喜闻乐道的大多是儿时趣事,其中也又很多爷爷奶奶的影子,但并没有佝偻生活的困苦了。

每个人都是在时代的话语中,如今,自然非昨日能比肩了,我们接过的这个生活,面貌不算丰腴,但已然鲜美了太多。这些鲜美自然也藏着生活的万般不易,但大家都在努力过日子,过好现在,可能是在弥补那个举步维艰的过去。大伯家那个被起名造林的哥哥,在银川城里过得有声有色,大伯家另一个小哥哥几经波折,却难改生活本色,大约会接过这个生命力旺盛的果园,延续父辈的馈赠。我们姐弟三个,父母日日教导,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安命似是必然的选择,三叔家的哥哥和弟弟也都在生活的浪潮中逐浪破浪,不管怎么样,好好活、努力活的样子一直不敢改变。

有首歌唱,重返了故乡,梨花又开放,找到了我的梦,我一腔衷肠,小村一切都依然,树下空荡荡。每每听这首歌,其情其调恰入心怀。爷爷走时我还小,似乎都不记得有难过伤心,也不曾记得当时在爷爷走后大家如何讲述他的往事,爷爷的故事形象都是点滴听来的,多年过去,才猛然发现,我们都在确切地沿着爷爷的足迹生活和思考。爷爷买下的十亩果园依然繁花如昨,西山料峭的春雪过后,总会带来一个热闹的夏和丰饶的秋,没有经历过惨淡的人,可能不能体会奋斗收获的幸福,世界上生命在流淌,果园十年草木盛,人间百年才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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