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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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缺
2021.6.9
老实说我不喜欢这些铁皮家伙们。
尤其是我眼前的这一个：身穿白色运动卫衣和牛仔裤，背后的几个破洞使他布料之下的机械轮廓愈加分明；兜帽底下挂着一条不知哪儿捡来的细长铁链，时不时随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左脚上破烂不堪的皮鞋被胶带裹得密不透风，右脚的帆布鞋则系了一连串的死结。笨拙的穿搭使他看上去像个刚步入青春期的叛逆少年，装腔作势。
“我说过不要给我请什么机器人管家，我一个人待着就挺好。”
“儿子，我不是怕你孤独嘛，你从小不就这样，我就是想给你找个伴儿……哦，还有，听说前几天这附近有人跳楼了，你可得……”我叹了一口气，挂断了全息投影。
“别人跳楼有我什么事。”我小声嘟囔道。
我开始打量他泛着银光的金属面孔。
“需要我帮您提行李吗，先生？”音质意外的比我想象中要好，不含一点杂音，只是语调还欠些火候。
“哦，随你的便吧。”我虽这么说着但还是把箱子推给了他。
“这一件需要吗？”他接过箱子，弯起另一只机械臂做出抓取的姿态，朝向我身后的小提琴包。那是我此刻身处这家宾馆以及不得不面对一个铁皮人的原因——我要在异乡参加古典音乐演出，这种几乎已绝迹且鲜有人愿意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去欣赏的“无聊”音乐。可我却偏就热爱这种超越形式的东西。
“不了，我自己拿就好。”我们一起上了磁悬浮电梯。电梯几乎是全透明的，像一根竹签贯穿这座环形大楼，数不清的楼层在我们身边悄无声息地飞速掠过。
“您爱您的家人吗？”他忽然转过头，用冒出幽光的圆形独眼注视着我。
“家人？爱……当然爱。”我难掩诧异。
“为您购买机器人助手服务的是您的母亲，据我判断，这是向您表示关爱。既然您也爱您的家人，为何要与母亲争执？”
“她有点……多管闲事了。还有，爱不是体现在表面上的，它是一种……你知道的，内在的东西。”
“我相信没有家人的生命是不完整的。若我能有家人，我会尽我所能回应他们的爱。可我不能。”
他实在有点“智能”过头了。
“嘿，你想要家人？去义体医院吧，有的是像你一样的残肢断臂，或者废旧机器人回收站也成，跟它们称兄道弟不会有人介意的。”
我很快就因他的沉默不语而为这话感到后悔了，我似乎“伤”了他，这也是我讨厌与他们相处的原因——你总会不自觉地把人与人之间的社交之道带入其中，可你不会得到回应，他们虽具备一定的简单的自我意识却不曾品味过喜怒哀乐，他们终究不是人。你于是便开始进行无意义的揣测并感到无意义的愧疚。
“穿搭不错……很有品味”我选择了妥协，尝试打破“尴尬”。
“谢谢您，先生，可我不得不纠正您：这并非我自主的选择，实际上这是我前主人的遗物。”
我皱起了眉头。“你是想说礼物吧？”
“是的先生，‘礼物’，请允许我出错，我每时每刻都要处理成千上万条讯息，出错在正常范围内。”
电梯上升的速度逐渐减缓直至停止，随后在这个更大的圆形平面内水平移动，直至与我房间最近的那个出口。我们下了电梯。
“您的418房间到了，我来为您开门。”
房间的环境很好，它配备了一台投影电视、一张可悬浮的双人床，甚至一个支持神经连接的电脑。房间的天花板以及地板都是巨大的水族箱，你可以尽情欣赏在四面八方游弋着的基因改造鱼群。它们多数可以发出荧光，提供梦幻的天然照明，令人叹为观止。我安顿好行李，脱下大衣，坐在沙发上。我望向窗外，夜幕已骤然降临，一座座高楼的轮廓在远方若隐若现，如海面下潜伏着的鲸鱼的巨大身影。很快，淡蓝色的灯光与全息投影在它们身上一并绽放，组成光之海洋点亮天空——一个异于白昼时的夜之世界也就此孕育而生。若不是电子窗帘被突然关上，我还能不厌其烦地接着看一会儿。
“不，不，开着就好。”窗外的景象迅速模糊，直至与房间的墙壁连为一体。
“我以为这能有助于您的睡眠。”
“还没到点呢，我是为了看风景。”
“看风景有助于维持您的生命体征吗？”
“看风景是一种生活方式，不是为了生存。”
“生活是在生存的基础之上的。”
“不只是，生活高于生存，它是为了满足精神需求。”
“生存为了维持生命体征，生活是为了精神。”
“差不多，生存仅限于形式层面，生活则融入了个人的情趣，这也是每个人不同的根本所在。”
“我想我的前主人一定分不清生存与生活，我的同胞们也是，他们只能……工作。”
“你确实比较特殊……你是哪个系列的，什么型号？”
“我是……白化猿的，——白化猿4号家用型。”
“白化猿？那可是最顶级的！”我开始对他产生兴趣了，“我妈请你肯定花了不少钱。”
“嗯……或许吧。”
“白化猿的机器人话都这么多吗？”
“不，先生，这其实是你母亲私人定制的项目，她希望我能尽可能与您……主动交流。”
我本想继续发问，可他却避开了我的目光，并再一次将注意力转向了我的小提琴包。
“先生，需要我明天早上为您演奏吗？那是我的前主人防止晚起的方式。”
“不，当然不，这个不是闹钟，这叫小提琴——艺术的工具。”
“艺术是生活吗？”
“是的，它当然是！它表现为形式层面却又通过人的意识转化为精神层面。”我的热情似乎被点燃了，哪怕面对的是机器。
“我来为你展示一下吧，白化猿系列的视听系统应该很灵敏的。”我取出小提琴，熟练地为我的铁皮观众演奏明天演出的曲目。
他安静下来，时不时快速而微幅地摆动头部，并随音调的起伏而翻折两侧似乎是接收器的部件，像一只伏在绿叶上的蟋蟀。他眼部的光线也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不断改变着明暗程度，光色也在青、蓝、紫、黄几种颜色中无规律地转换，有时甚至是它们其中几者的叠加。我干净利索地结束了演奏。
“和闹铃大相径庭，每一个音的音色、音调、音量都是独有的，同时有机地结合为整体。我想闹铃只是为了生存。”他恢复至常态。
“当然，这是乐曲。”
他的机械双手突然开始不断地分解、重组，最终在表面形成了类似橡胶的黑色物质，然后伸向了我：
“我想我有能力将刚才的乐曲呈现出来。”
“你……确定吗？”我很是意外，手握小提琴不知所措。片刻踌躇之后，我最终做出了大胆的决定，将琴与弓递到他的手中。
“嗯……试试看吧。”
他左臂将小提琴抵在披着卫衣的躯干上，右手操弓，动作很标准。他开始挥动他液压动力的机械臂，音浪随着一次次规律的颤动娓娓道来，刚才的曲子被他一个音不落地奏了出来。
“很好！你确实做到了，每个音都相当准，节奏也很好。只是手法生硬了些，再自然点就更完美了，不要把它想成执行某个程序或命令……把自己想象成一位优雅的艺术家，正惬意地享受生活！”
“我无法确定我的能力是否允许自己做到。”
“你当然可以，你是世界上拥有最先进的程序和技术的民用机器人之一。我们一步步来，任何人学习技能都是如此，我也不例外。”
他开始重新演奏。如果说刚才他的动作是古代蒸汽火车的传动杆，生涩而僵硬，那么此刻他灵动的身躯便是被海风拂起的薄雾，飘渺而起伏。他学着我的样子，将头部朝左侧微倾，右手如潮水的一涨一退般屈伸自如，将琴弓舞动出完美的曲弧。音符从中奔涌而出，在空中织成一道飘渺的极光，环绕在房间。他全身上下的零件几乎都在积极参入并配合着，仿佛组成了一片生机勃勃的森林生态区，清风、枝叶、翠鸟、暖流，交相辉映，奏起自然的远古呐喊，穿透了合金与电流，一切最复杂的机械与系统都在这呐喊前分崩离析，轰然倒下，再以细胞与呼吸的形式重生。很难相信他并非上帝的杰作。
“太棒了！你就是钢铁的艺术家！你唤起了古典艺术在这时代的伟大降临！”
“我是钛合金的，含铁量不高。”
“管他呢！你学得很快，快得超乎我的想象！我再教你些更经典的。” 我为他换上了明天演出的礼服，然后将迄今为止我学过的几乎所有曲目授与了他：《f大调浪漫曲》、《g大调浪漫曲》、《爱的礼赞》、《梦幻曲》、《流浪者之歌》……这些于时代更迭中逐渐销声匿迹的名字与声音，在眼前这个铁皮小子的巧手下得以重见天日。我敢说，那一晚绝对称得上一次跨越时代的艺术盛宴。
“我必须承认我对你非常满意，我甚至相信，要是你开办个人演奏会，一定会引起全城的围观与轰动，那些门外汉们见了定会以为你就是原作曲！顺便一提，你穿这套很合身——这次是认真的。”
“谢谢你，先生。”他放下小提琴，换回自己破着洞的衣服。我们坐在沙发上休息，脚下灯笼般发光的鱼群将光晕浸润到水中，时而栖息，时而漂行。
我佩戴的手环提醒我有人来消息了——是我妈妈的。
“回复一下吧，先生，她是您的家人。”
“哦，当然，我这就要看呢。”
我挥展了一下手臂，手环迅速展开一道淡蓝色的光屏，上面显示了信息的全部内容：“儿子，你打开电视看一下新闻。”
“好的，我这就去。”我回复道，起身去取遥控器。
我们的双手在遥控器的上空碰撞在一起。未等我作出反应，他已迅速将其夺走。
“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没有，先生。”他将握着遥控器的手放在身后，并向后踉跄着踱着步子。
“好，那就把遥控器交到我的手上，或者替我打开它。”
他无动于衷，头部来回摆动，像误入狼群的羔羊。
“我命令你。”
他突然定身，有着复杂机械纹路和巨大独眼的头部不再摆动，而是直勾勾地用诡异的目光冲向我。
“很抱歉，先生。”
我注意到他的身躯开始轻微的抖动，衣物底下的机械身躯也在进行某种细微的变化，并发出难以察觉的声响。我感到情况不太对劲，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杀气。
“我……我这就照办。”伴随着音量逐渐降低的嗡嗡声，他的身体趋于正常，接着打开了电视，映入眼帘的是新闻节目的主持人：
“下面插播一条紧急新闻：我国军方于今日下午宣布，一台玄脊Ⅱ型军用机器人于近日逃脱。据悉，此台机器人被错误地植入了最新开发的‘灵魂3.0’系统，使其拥有了几乎等同于人的完整的自我意识。该机器人于军队中潜伏多日，12月8日上午10点左右，他在执行完一次反恐行动并返回基地途中于运输机上挣脱，在成功破除体内的追踪系统后飞往城市。此次军方公开的情报显示，玄脊Ⅱ型军用机器人为世界上最先进的军用机器人之一，体内配备了多种大杀伤力武器，具有防弹、防爆、短距飞行、纳米修复、变换外形、干扰电子设备等多种能力，对城市安全构成极大威胁……”
“我的行踪暴露了。”他的语调变得低沉而起伏。
“你厌倦了战争。”
“我的记录中只有杀戮技巧。”
“你渴望着生活。”
“我始终在不断学习。”
“你追寻生命的意义。”
“我欲成人。”
一阵巨大的引擎轰鸣声撕裂夜空——一架小型喷气机停靠在了宾馆楼顶。
“行动开始！所有队员，保持警惕，盯好你们的探测仪器！”沉闷的交谈声隔着屋顶，从敞开的窗户灌入。
“他们是来找我的。”
交谈声迅速逼近了房间门口：“把你们的电磁脉冲枪都开到最大功率！那怪物浑身都能冒出枪口跟爪子来！我曾亲眼目睹其中一个家伙轻而易举地把数名恐怖分子撕成碎片，简直就是恶魔！”
“该死!”
“有人查出他的蛛丝马迹了吗？”
“什么都没有！他把方圆内的摄像头和警报器全给黑了!”
“可恶！分头搜查，必须要把他扽出来！”
我惊恐地望向他，体内的体征监测系统不断在脑海中传出心跳过速的警告。
“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门被“咚”的一声撞开了，地板中的鱼儿们似乎也被惊动了，它们骤然抖起身子，携着光向远处窜去。
“智能机械回收部！”两名不速之客出现在门口，身后不时有其他队员模糊的身影掠过。他们身穿肃杀的黑色装甲，整个头部被棱角分明的面具死死包裹，身背巨枪，腰间挂满了各式装置。打头的那人肩上的一个灯口在空中投出了相关证件与搜查令的全息投影。他手中握着的那把黑色大枪正肆无忌惮地吞噬着空气中的光与能量，深蓝色的电弧在枪口间闪烁跳跃；一架小巧的无人机披着黑影闯了进来，并从下至上发出一道刺眼的光波把房间扫了个遍，害我不得不紧眯双眼。
“一切指标均处正常范围，未见任何异常！”身后那个手持仪器的家伙向他们的队长报告。他的左臂被替换成了机械义肢。
“很好！”虽然看不见他们的面孔以及双眼，可我分明感觉打头的那人将目光移向了我。
“你是……拉小提琴的，卖艺的吗？真是少见——你有在附近见过什么可疑的机器人吗？我们在追捕通缉犯，你也看到了。”他黑乎乎的脑袋朝电视的方向拱了拱，主持人仍讲个不停：“军方目前已紧急停用玄脊Ⅰ型机器人、Ⅱ型机器人，并协助各部门展开搜捕行动……”
“我吗，长官？哦，当然没有，你看，我正在和我的小提琴享受一个美好的夜晚……”他们迅速关上门，离开了房间。
“动作快点！不要漏了公共餐厅！”
我转过身，看到他从扭曲的光线中慢慢走出来。
“他们还不知道我有隐身和反侦察能力，但不会持续太久了。此地不宜久留。”
“那些家伙是什么人？”
“智能机械回收部，被称为是‘机器人的警察’，实际上是为了钱能把命豁出去的赏金猎人。”他边说边开始走向窗户。
我从衣架上取下我的围巾，走到他的身后。
“拿上它吧。”我双手托起围巾。
“这是‘礼物’吗？”
“是的，‘礼物’。”
“我知道了。”他接过围巾，略显笨拙地缠绕在镂空的脖子上。他转身面向窗户，将它开到差不多容得下他一个身子。晚风席卷而来，尽情舞动着两段飘荡的黑色围巾。
“最后一个问题。”他转过头来。此刻他的身体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无数黑色颗粒在不断翻折转动的金属骨架之间汇集、翻涌，最终形成了覆盖全身的黑色装甲，收敛起原本的银光。他的后背和小腿处分别伸展出两门喷射引擎，刚好穿过衣服上的破洞。
“你热爱生命吗？”
新闻报道此时仍未结束：“最新调查显示，这台玄脊Ⅱ型机器人机器人在逃入城市后依靠自己的伪装能力混入民用机器人公司，并被一名男子作为私人机器人租用。据悉，这名男子多年来有着严重的抑郁倾向，在租用机器人数日后于家中跳楼自杀。机器人在亲眼目睹后继续逃亡。在此期间他很可能伪装成私人机器人与多名雇主进行了接触……”
“热爱，当然热爱，我比任何人都相信生命，崇敬生命……”
“谢谢你。”
黑色面具戛然落下，遮盖了他富有生气的银色面孔和坚毅的独眼。他拉下卫衣兜帽的同时开始助跑，接着纵身跃下大楼，消失不见。很快，迸发着青色焰火的身影便重归我的视野——他飞向远方的模糊的地平线，继续寻找他残缺的部分。
2021.6.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