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可乐

距离中考只剩下一周了。

教室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同学们正准备着在班主任的指挥下收拾教室，打扫这个未来的“战场。”

“王大柱？王大柱！你去厕所换水，等你回来康军就去墩地。刘京一！你快去把这箱纸搬到大垃圾桶。叶小龙去擦黑板，剩下的人扫地。都勤快着点啊，小伙子们，咱们学校可是中考考点，一定要把它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作为与它最后的道别。”

康军听了却第一个不乐意了，他摆了摆头，不耐烦的说到：

“怎么又是我墩地！明明上一次……哎呦！”王大柱一听蹭的蹦到康军身后，啪的一声拍在他的屁股上。“咱们班最后一次墩地机会可是留给你小子了，这是你的荣幸，你要好好珍惜哦！”

“去你的吧！”康军一把推开脸上笑眯眯的王大柱。“我还等着你去接水呢！”

同学们纷纷抄起家伙来：一把把扫帚你来我往，把桌椅碰的哒哒哒的响；墨绿的黑板上，一道道瀑布在叶小龙上下挥动的臂膀下重重叠叠；康军用他强有力的双手，像挥舞船桨般几下就把瓷砖地擦得比冰还透亮。在全班的努力下，教室变得焕然一新——就像第一次见到它的那样。

夏日的阳光透过被染得赤红的云，照在同学们掏出的同学录上，以及他们泛着泪光的脸上。

现在是畅所欲言的时刻。

可唯独康军想打破这个温情的气氛。他甩下墩布，披着被汗浸透的T恤，走向沾着水滴的窗台，趴在了上面。风带着凉意，吹过这个略显不满的15岁少年。他气喘吁吁的说：

“要是这个时候有瓶可乐就好了，最好还是冰的那种。”

“是啊。”王大柱和叶小龙穿过充满拥抱与泪水的人群，走向窗台。“记得当年在宿舍，一瓶可乐、几桶泡面，咱们能聊到通宵！在这最后一天，能有瓶可乐庆祝一下我们三年的情谊该多好。”说罢，王大柱满脸笑意地将手搭在康军的肩膀上，与他共浴余晖。

康军转头瞪了他一眼。“得了吧，哪次不是因为你被教官逮个正着！”

叶小龙俯下身，把脑袋凑到康军和王大柱中间，搭着他们的肩膀说：“其实，我觉得我们是该好好道别一下，咱们可是做了三年的同学和室友了，这样的日子……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教室里，道别、激励与祝福的声音此起彼伏。康军终于也绷不住了。他不敢回头，因为那样就会暴露出他微微颤抖的下巴和泛着泪光的双眼。也许是出于默契，其他两人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们此刻就像“举酒欲饮无管弦”的白居易，闷闷不乐。

“听说你们想喝可乐？”他们听得出来这是室友刘京一的声音，于是循声望去：刘京一的指尖越过错杂的人群，指向一套摆放整齐的桌椅，四人的视线汇聚于此。

那是他们见过的最美妙、最和谐的配色。

浑黑的液体如夜空无限深邃，在阳光的照耀下，它又投在桌面上一道烈焰般橘红色的光；瓶盖与瓶身上的粘条反射着的是片鲜艳的亮红色，红得让他们想起了过年，想起了那噼啪作响的鞭炮和厚厚的红包——这可远比过年更喜庆。粘条上潇洒的白色笔迹向众人们宣示着自己的鼎鼎大名——那是一瓶可口可乐。

仅是这一眼就消了小伙子们一半暑气。一切问题似乎都迎刃而解了。除了这一个：这瓶可乐的主人呢？

叶小龙认出这是他们最后一个室友乔阳的座位。“奇怪，刚刚明明还看着他来着……他好像是往隔壁班的方向去了。”

王大柱则竭尽全力打消众人的疑虑：“管他呢，这都收拾得一干二净了，他不会来认领了。”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班里，叶小龙与乔阳关系最好了，他们整日形影不离，胜似一对亲兄弟。他深知乔阳是个无私、善良的人，可是有谁在得知自己的可乐被分食殆尽时还会面带笑容？其他三人则用沉默证明了自己的沉思。不知是巧合还是那瓶可乐真的在像他们招手，他们一齐望向了它：无数晶莹的气泡正从中孕育而出，它们上漂至液面，在四分五裂中结束自己短暂而灿烂的一生。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众人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噗呲！”王大柱随手抓过可乐，把瓶盖轻轻一拧，一阵清香伴随着强劲的气流喷涌而出，勾起每一个失落的灵魂。他将握着噼噼啪啪响的可乐的手伸向方才还踌躇不前的三人。

“来吧，各位，一人一口。”他们互相点了点头。

“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致我们三年的青春！”

“干杯！”

可乐，甘甜、炽烈、回味无穷，好似他们波澜壮阔的初中岁月。

“咕咚……咕咚，啊——！”几乎没人不会在咽下第一口可乐后情不自禁。

“说起来……咕咚。”刚咽下一大口可乐的刘京一含糊地说道，“要是乔阳那小子真的在就好了，咱可就差他了，真是遗憾。”

王大柱似乎故意装成喝醉的样子，把手往桌子上一扣：“他呀，好歹还给我们留了瓶可乐……”

话音未落，一个略显瘦小的身影蹦跶着出现在了班门口。他们总看着这身影，尤其是他脸上那道只要第一次见就会挥之不去的笑容——可不是吗，这是与他们做了三年室友的乔阳。

空空如也的可乐瓶被夺去了他的重心，在桌面上摇摇晃晃，如一具任凭风吹雨打的透明的空壳。乔阳的步伐与笑容几乎是同时定格的，他站在门口，支支吾吾。

“我……”四人还未来得及做解释，乔阳便浑身一抖，蹭的不见了身影，跑开了。

康军猛地推了一把正咽下最后一口可乐的王大柱，走了神的他差点一口喷出来。“你看到没有，人家可没走呢！这下好了，把乔阳给气跑了……是你一开始怂恿我们喝的！”

“咳……咳！”王大柱望着正怒视他的康军以及低着头、不知所措的刘京一和叶小龙。“扯你的淡吧！我怎么知道他没走？再说了。你们几个可都是喝了的！”他大声辩解着，周围的其它同学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我们都不是无辜的，咱几个都有错……”

康军一听立马怔住了，似乎也想明白了，刚要怼回去的话欲出又止。四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金灿灿的教室逐渐黯淡下来，夜色在天边汇聚，太阳则进行着最后的挣扎。“走吧。”叶小龙拍拍王大柱与康军。“回家吧，乔阳不是那种会计较的人，咱们以后找机会去道个歉。眼下考试前的心态最重要。”

“要不这样吧。”刘京一似乎有了想法。“乔阳选了历史，是最后一个结束的。鉴于我们都喝了他的可乐，那就一起出钱还他一瓶吧，等考试结束咱们一起到考场外等他。”

“好，一言为定。”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一周的时间转瞬即逝，他们迎来了人生中一个重大的转折点。这是焦躁、神圣而又梦幻的三天。他们不知道自己究竟考的如何、将何去何从，但他们知道的是自己没有辜负三年的泪与汗。

“刚才那题怎么可能不选D，光沿直线传播可是人尽皆知的啊！”

“说了多少遍，那得是均匀介质，均匀介质！题目可没说盐水是饱和溶液。”康军与刘京一绝不是唯一热衷于考后对答案的人，可相较于考场外，家长们向一个个激动的考生敞开怀抱的景象，四个在太阳底下干等的人着实突兀了些。

“这是物理题啊，你纠结溶液干什么？……真是又热又晒！叶小龙，可乐早不凉了吧？”

叶小龙紧紧握着那瓶新买的冰镇可乐，丝毫不肯松手。他的手湿漉漉的，分不清那是汗还是瓶壁上凝结的露水。他没有回答康军的问题。而是面朝着教学楼的方向，望眼欲穿。今天的太阳真是毫不吝惜，把耀眼的阳光洒得哪都是，叶小龙也因此眯紧了双眼。

“奇怪，其他考历史都已经出来了，他总该出来了吧？……你们看，乔阳出来了！”

空旷的教学楼前，竖起了一道孤零零的细长黑影，它正极力模仿自己主人的动作：乔阳低着头，双眼空洞洞的，步履蹒跚地挪向校门口。他的手里似乎拎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乔阳！”几乎晒湖涂了的四人向校门口跑去，迎接他们的好同学，早已被汗浸湿了的身躯因跑动卷起的风而获得了片刻的凉爽。

王大柱捷足先登。“不好意思乔阳，那天我们没忍住喝了你的可乐，这是还给你的。”他从叶小龙手中接过可乐，递给了乔阳。希望你能原谅我们。

乔阳缓缓抬起头，露出诧异的神色来，瞪起充满不解的双眼看着自己相处了三年的同学们。“你们在说什么啊……”

“乔阳！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没考好吗？”后赶来的刘京一问道。

乔阳听后笑了。“那本来就是给你们准备的啊。”他抬起被重物压得紧绷的左手。“你们还没喝完呢。”

他拎着的是四瓶可口可乐。

“什么？”

“我想着马上就要毕业了，咱们也要分别了，于是就决定请大家喝次可乐，那天我自己随身带了一瓶放在了课桌上，剩下四瓶是快递送到传达室来的。我在其他教室忙完值日后回到班里，看到你们正好都喝上了，我就赶到传达室去取。可等我回班后你们连影都没了，我倒是想问问你们跑哪去了！”

“哎呀，别提了，我们都以为你被气跑了，惭愧得没脸见人了！”

众人恍然大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长叹一口气，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王大柱更是一边拍着旁边的康军一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笑话他：“瞧把你给吓的！”叶小龙与乔阳四目相对，两人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后来……”乔阳补充道。“我东西太多，实在拿不动了，就把四瓶可乐放回了宿舍。刚才考完了试我就正好取了回来，然后我就遇到你们了。”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那些有型的、坏的、亦或是好的，只剩下纯粹的五个人，纯粹的他们。

“那么……还等什么？”乔阳的左臂很快便得到了解脱——四只形态各异的手将装着可乐的塑料袋席卷一空。“噗呲……噗呲……”泡沫、气流与清香喷涌而出，浸润在夏日的阳光里，随着清风肆意弥散。

“致每一个在宿舍的晚上！”

“致我们三年的青春！”

“愿我们的情谊永恒！”

“干杯！”

五瓶可乐碰撞在一起，举向空中，一粒粒液珠洒落在他们裸露的臂膀上，在阳光的照射下，织出一道道绚烂的光晕，奏着彩虹的篇章。他们收回手臂，如本能般把这黑中透红的液体灌入咽喉，喉结在粗壮的脖颈上来回窜动。

“啊！——”

可乐，甘甜、热烈、沁人心脾，化为泪水，淌在稚嫩却不乏真挚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