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篇
倚一扇老旧的轩窗,看落花飞雨,又见明月中天。多少人,在这个充满诱惑的人间剧场一意孤行地导演着悲欢离合的戏。从繁华灿烂到落寞星辰,消耗的也不过是数载光阴。时令徙转,浪里浮沉,今夜,那场沉睡多年的旧梦,千年之后,又会被谁一一唤醒?
你是否有过,因为一章子,一幅画,一阙词,而对某个未曾谋面的人心生挂念,辗转难眠?读柳永的词,仿佛只一场烟雨,几阵竹风,一地落红,都会惹来万千愁思,无从派遣。就如同江南女子柔情的眼泪,晶莹中透着入骨的清凉。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李煜被赐死,南唐也宣告彻底覆灭。柳永就出生在南唐降臣柳宜之家,柳宜身为降臣,黔首度过了余生。而柳永柔软多情的性格也多源于这位博学精思又经世致用的父亲。
烟雨杏花的江南,永远是收藏灵魂的地方。许多人背着行囊只为了看江南的一场烟雨,在雨巷邂逅一位结着丁香愁怨的姑娘。抑或划一叶扁舟,将柳绿桃红的风景看遍。江南的温润也滋养了柳永的才情。他爱这样的江南,爱那烟柳画桥,冷月石栈的美景,甚至甘愿付出青春,将光阴抛远。
日月山河丽与天地,春风秋水到底风流。淳化元年(公元990年),柳宜入汴京上书任全州通判离家数载,柳永便跟随尹先生在泉州学习,初学小令的他在泉州就已是小有名气。这样一位出口成章,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郎初入红楼,便迅速博得佳人的青睐。
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这是他为他的第一任妻子倩娘所写。那年他16,她15。一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一个娇媚多姿,柔情似水。婚后两人琴瑟和谐,柳永也自得一段风流。可他,终究不是一个痴情的人。
“梦里烟云几度,山水终有重逢,若我是你前世错过的那个人,今生有缘再见,莫要再匆匆擦肩,草草余生”。这是倩娘内心最真切的独白,可她知道柳永固然深情,但他毕竟生性浪漫风流,纵然家有如花美眷,也耐不住三千弱水莺莺燕燕的娇媚。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那夜,他彻夜未眠,客居他乡,思念便如野草般在心底疯长,他思念远方的妻子,思念曾经他与她的每一片温柔,可柳永终究也只能是思念。后来,倩娘因为难产死于产房,而她的死,也成了柳永永远的伤痛。有时候遗忘也是一种美丽,因为它远胜于那些自诩长情实则薄凉的过往。
人世间有太多的故事总是漫不经心地就那样走过,有太多的情感,就那样匆匆谢场。后来柳永混迹于秦楼楚馆,与歌妓舞女浅斟低唱,不免被这些美丽女子的容貌与歌舞伎艺所吸引。也许人的一生注定要经历一场或几场的情劫,才算是给诗酒年华一个完美的交代。
倩娘死后,柳永常为歌妓填写词曲,令她们以歌唱为生。后来又经好友钱文良介绍,结识了令他情系一生的红颜——谢玉英。为将谢玉英教好,他不惜将家藏多年的几块莆田美玉置换,只为将她从青楼赎出,之后二人结为夫妻,细水长流,温柔无数。后在咸平六年(公元 1003年)柳永与谢玉英一同写下了《望海潮·东南形胜》,词曲一出,两人瞬间名声大噪,谢玉英也成了杭州头牌歌姬。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嶠清嘉,有三 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太高人妒愈,过洁世同嫌。柳永虽因这首词风靡北宋,但也很快得到了晏殊的妒忌,甚至宋仁宗也开始垂涎他的妻子。初入仕途的他为表示对政局的不满,写下了一首《鹤冲天》聊表愤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加之小人谄媚曲解,仁宗看后却龙颜大怒,下令将柳永从京城驱逐到江南,同时还将谢玉英再次送入京师教坊,成为官伎。至此,二人天涯相隔,再无相见。一首《雨霖铃》更是诉尽衷肠,转身的刹那,连落泪都是无助。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窗外暮色渐浓,细柳含烟,虽有小桥流水,却已不是天然景致。原来这温润如水的时光,此刻竟会有如此凌厉的杀气。原来红尘陌路,也终究只是一个人的地老天荒。我们总是喜欢设下陷阱,在桃花落去的时候等待重逢,岂不知会有迟来的相遇,短暂的瞬间,就已是隔世。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天圣二年(公元1024年),柳永四次科举落榜。心灰意冷后便常年与青楼歌妓为伴,在民间自称白衣卿相,奉旨填词。想来在那个光怪陆离的时代,没有谁可以将生活过的行云流水,纵然柳永自称卿相,也只能是一个人的口是心非。因为不是所有的梦,都是花好月圆,这浮沉的人生,想要得到圆满,实在太难。
夜色寂寥而漫长,愁烦似那绵绵不绝的细雨,看不到尽头。那夜,他要么凭栏望月,要么枕帘听雨,又或是独坐小窗,看桌案上看似美好,实则乏味的读物。可他还是忽略了这时光并非无涯,所有耗费的光阴,终究还是要自己偿还。
人总是希望把今生的遗憾和过错期待于来世。可真的有来世吗?在那个遥远陌路的人世,今生未了的情缘,来世真的能够再续吗?这一生仿佛需要历经千百劫难,方可铅华洗尽。柳永与谢玉英阔别之后,从此暮雪千山,再无相见。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时间永远都是旁观者,所有的过程和结果都需要自己承担。纵然沧桑莫过于世俗,但一个人只要守着内心的安静,任世间风云如何变幻,终究掀不起滔天大浪。那些沉静在骨子里的美好情怀,任历史沉沦,也不会有多少更改。就像他的这首《蝶恋花》,千年之后,依然耐人寻味。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我们想要逃避一些宿命的安排,却总是会与之狭路相逢,柳永也不例外。景祐元年(公元1034年),仁宗亲政特开恩科,对于历届科场沉沦之士的录取也放宽了尺度,柳永随即由鄂州赶赴京师。是年春闱,柳永与其兄柳三接同登进士榜,授睦州团练推官。暮年及第,柳永怎不会欣喜,可欣喜之后又是数不尽的悲凉和酸楚,其中滋味也只能和着墨水独自饮下。
柳永虽登进士,却一直做小官,收入浅薄,仕途也常不得意,只能辗转于各地的卑微官职中。职场失意之后,更是纵情于青楼歌妓之间,歌舞升平,粉黛春秋,在潦倒中度过半生。
在光阴的河畔不是所有的船只,都可以找到渡口,也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一个美丽的结局。柳永一生的追求,最后也只剩下一卷残灯,苍凉独照。皇祐年间(1049年-1054年),柳永任职屯田员外郎,最后在江苏润州与世长辞,孤独死去。历史的灯火已近阑珊,而我打捞着一轮水中的月亮,止不住内心无尽的荒凉。
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我们能够三番五次的与往事一一道别,却没有一寸光阴,可以重新开始。他走了,一生失意的他从未在仕途中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归途,在红楼歌姬女子的身旁也只能稍得片刻慰藉。相传柳永离世后,身无分文,最后还是那些曾与他为伴的歌妓凑足银两将他安葬,每年也都会有歌妓在他坟前致哀。
月下折柳,雨中听竹,白露访菊,踏雪寻梅,这些本是文人墨客的闲情,如今竟成了芸芸众生努力追求的风雅。风云成了过往,历史只剩苍凉。一本《乐章集》散落人间,留给痴情的人日夜传唱。
那时候说过,一个人是诗,两个人是画。可当年华老去,便开始止不住地贪恋万紫千红的春天,总希望未来的日子可以季季逢春。柳永死后,他的词在宋朝流传甚广。甚至出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现象。
草长莺飞的江南,或是宽阔无垠的赛北,都会有一段或几段华丽的相逢。选择和一个风景相依,做一个宁静慈悲的人。将锦瑟年华,藏与茂林修竹,将万千心事,皆付与白云溪山。所谓诗酒趁年华,也只有青春鼎盛之时,才敢于挥霍光阴,一醉求欢,当年华老去,我们是那么的无能为力。关于对人生的表述众说纷纭,诗者付诸笔墨,雅客寄情山水,伶人放逐舞台。还有一些平凡的人,将细碎的感触幻化于生活,在柴米油盐里尝尽百味,在五味杂陈中诉说余生。
都说红尘如梦,我们不过在梦里,做了一场春朝秋夕的沉迷,又在梦外冷眼相看,与梦里的人恍如隔世。走过千回百转的岁月,你只需素履以往,无需问我,是否饮尽了尘世的风霜。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