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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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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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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相逢未剃时

——半俗半僧苏曼殊

        五百年前,是谁?在佛前求了一支缘簪,让今生相爱的人,走的步履蹒跚;是谁?一次次涉身情海,又一次次仓皇逃离;是谁?翻卷着经文,寻觅着难以诉说的因果轮回;又是谁说,一切有情,都无挂碍,可在生命的断点,我分明又看得清那不舍的眉眼;一地的樱花,弄疼的,又是谁的心事?飘散的秋风,吹散的,又是谁的流年?      

  在一百多年前的初秋,远在日本横滨——一个浪漫的樱花之都,一个平凡的生命降生,来时没有任何征兆,平凡的如同落叶一般安静,甚至有些不合时宜。他就是苏曼殊,一个流淌着高贵和卑微骨血的人。其父苏杰生为其取名戬,其母若子更是亲切地唤作三郎。据说三个月后若子就病逝了,这个柔弱的日本母亲看着襁褓中的婴儿,是那样的无助又不舍。也许苏曼殊的薄凉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并纠缠了他一生。      

   文字虽是一味良药,它可以救赎苦难的灵魂,却无法度化痛苦的身躯。七岁那年他开始进入了私塾。初次接触文字的苏曼殊就被那富有生命,饱含灵魂的方块字所深深吸引,长期的欺凌让他孤僻无言,也只有在茫茫的书海里,他的情思才能滔滔不绝、变得广袤无垠。有一次他深患恶疾,刻薄的大陈氏便将他丢进柴房,任其自生自灭。也许是命不该绝,他醒后就逃离了这个令他痛恨的家,在彷徨无助的时候,走进了寺庙,小小年纪的苏曼殊便在广州长寿寺出了家。     

  并非他看破红尘,悟到禅机,只是这深沉的人间幻海,给不了一个孩童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端跪蒲团,青灯做伴。佛教会他放下,教给这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孩子学会容忍,但是不久他就因为偷吃鸽子肉而被逐出寺庙。也许注定的命运是无法轻易摆脱的,十三岁的苏曼殊再次背上行囊,走出了幽深的苏家巷苑,到上海和父亲一起生活。自此,他便于故乡永远诀别。      

  苏曼殊所处的年代,一半是苟延残喘的清朝,一半是军阀混乱的民国,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他的一生注定不会平凡,也注定要用生命来书写一段传奇的佛家故事。十五岁那年,他随表兄来到了日本求学,那时正值樱花盛开之际。这个遥远的国度像是抹了淡淡的胭脂,轻妆绝尘,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风情和美丽。他不禁感叹这段不期的相逢来的太迟,甚至愿意打开尘封已久的心扉,种植一树樱花的爱情。      

  日本因为樱花而浪漫,也因为樱花而更加多情。多少人为了赶赴这场嫣然的花事,不惜跋山涉水,一往情深的到来。行走在春天的路上,就像奔赴一场安静绚烂的死亡,然而这一切与悲伤浑然无关。每个人在开始的时候,早已预备好要承受所有的过程和结果。我们都有权见证一幕幕花事登场,见证它枝头的美丽,以及纷飞的寂灭,而不去怪怨。人世的聚散原来是这般的薄凉。      

  樱花的浪漫,河合仙的素雅,让苏曼殊爱上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当一个如樱花般美丽的女子来到他的身边的时候,他明白,此生所有的誓言都将为她而许。而他也将会在这里与菊子邂逅一场樱花之恋。一个风华绝代,一个年少俊朗,他们都拥有世间最好的年华,也都给得起彼此海枯石烂的誓言,可以爱的倾国倾城,也可以爱得不管不顾。      

  这个多情的日本女子,用她的温柔抚慰着苏曼殊结痂的心灵,用柔情研磨成药,给那颗早已枯灭的灵魂给予清凉和生机。菊子在他心里撒下了一粒情花的种子,最后用她的眼泪来浇灌,用生命来喂养。在情花开到最灿烂的日子,她悲伤地离去,甚至连别离都来不及说。而那株情花并没有因为菊子的离去而不再美丽,反而更加妖艳,鲜红似血。      

  现实的冷酷无情就是一把锐利无比的剑,削去你所有的自尊和骄傲。苏曼殊以为远离苏家故土,就意味着和他们彻底诀别,遥远的距离便可以铸就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港湾,却不知他身上流淌着的血液,不容他有任何的背叛。他更不知道的是,伤害原来可以无孔不入,竟会穿越时空将他拉入深渊。苏曼殊的本家叔叔知道他和菊子相恋后,斥责他的行为败坏了苏家名声。尽管苏曼殊决然说出苏家荣辱与他无关也没能挽救半步。一个从来不曾沾过苏家半点荣华的少爷,此刻却要承担这无理的家规,想来可笑又可悲。      

  爱是毒药,情是利剑。家族荣辱又岂会是一句无关就可以将自己置身事外,免去纠缠的。苏曼殊本家叔叔转眼就将他和菊子的事问罪于菊子父母。苏家的谩骂和苛责又怎么会是这对软弱且平凡的夫妇所能承受的住的,在盛怒之下,菊子父母便痛打了昔日疼爱有加的女儿。虽然他们只是希望可以让菊子了断和苏曼殊的这段孽缘。但是他们又哪会知道一个恋爱中的少女拥有一个怎样脆弱的心灵,她柔弱的就如同一朵初露的樱花,一阵微风就可以将她吹落。      

  红颜的命运,是一张吹弹可破的白纸,冥冥之中又有着那么多的似曾相识。当夜,菊子投海而死,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只是用死亡的方式证明了她对爱情的忠贞和决绝。在春天的枝头,她就那样华丽地转身,在最深的红尘里与自己的心爱的人相遇,又在风轻云淡的光阴下匆匆别离。一个家族的荣辱要由一个女子的生命为代价来宣告结束,这样的结局,总是显得格外妻凉。可怜菊子,香魂一缕,随风而息。      

  原来,落花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凋零,只是一个刹那,纷落的樱花就已覆盖了一池的春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这是祸端还是劫难?红颜的死亡来的那么仓促,仿佛只是一个眨眼,眼前的人就已消散成烟,破碎的樱花落在会疼的心上,这样的悲剧,似乎已然没有追寻过错的必要,任何的语言都成了虚伪不堪的谎言。樱花酿成的酒是那样滚烫,孤独亦断肠。   

  那个曾被苏曼殊视为故乡的国土,原来也不过是生命里一间苍凉的客栈,只是暂时栖居了飘散的灵魂。这段情缘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结果,反添了一段情债,苏曼殊来不及收拾情感,只能背负罪恶,就这样披星戴月,仓皇逃离。樱花还未落尽,人已天涯。   

  一时间苏曼殊仿佛成为了一个负心薄情的人,只因为他没有和爱人一同死去,而是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潜逃,真的是苏曼殊的过错吗?苏曼殊没有向世人多做任何言语,因为他清楚的知道,没有谁会相信,他将为了这段萍水相逢的恋情,付出过怎样的代价。他又承认自己是懦弱的,因为他无法和那场樱花一同奔赴死亡,只是在多少次午夜梦醒,隔世与菊子诉说着今生命运对他的摆弄。   

  苏曼殊不敢再去追寻一段爱情来打理他千疮百孔的流年,他的爱,给了日本的菊子,也随着樱花一同埋葬在了日本的国度。但是这样一位风流才子,生命里注定不会只有一个女人。江南水乡的美,令人心醉,而日本樱花的美,却让人神伤。住在江南的苏曼殊寡淡无言,以作画为生。在如梦如幻的江南,一缕清风,一袭烟雨,一窗白云都在滋润着他干枯的灵魂。不知是谁说过,如果要不起,不如远离。多少个日夜,那些曾经结束的故事,那些阳春白雪的过往都在将他的心日夜啃噬,看着落雁平沙,也始终不敢回视自己的内心。  

  苏曼殊走进了蒲涧寺,只想为那段凄美如樱花的爱情赎罪。他明白,人生是一种交换,他留念五味杂陈的烟火,就必须要舍弃菩提明镜的清宁。最终在心凉意冷之后,选择再次遁入空门,不往红尘。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入佛门,晨钟暮鼓,万境皆空。后来哪怕是苏杰生临终也拒绝还乡,甚至拒绝奔丧。   

  一卷经书转载了佛祖全部的记忆;一炷檀香,点燃多少明灭的时光;一缕钟声,唤醒所有迷沉的灵魂。十六岁的苏曼殊还没有能力承担太多生命的负重,菊子之死彻底粉碎了他对爱情的幻梦,摒弃人间五味,每日清淡如水,这或许对于厌倦奢侈浮华的人来说是一种滋养,但是对于一个初尝世味的少年来说,从此不染俗世烟火未免有些牵强。清风朗月,数点流萤。这样闲淡的生活,是多少人心所盼,可是一旦如愿以偿才知道,渴望的却并非如想象的那般美好,甚至被光阴剃到只剩孤独。  

  山斋饭罢浑无事,满钵擎来尽落花。是啊,青灯古佛怎敌红粉佳人,木鱼铜镜哪及胭脂琉璃。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离开了蒲涧寺。来的时候没有给任何人交代,走的时候也不想跟任何人告别。   

  还俗后的苏曼殊求学于大同学校,后又入选梁启超举办的夜间中文班进行深造。20岁的苏曼殊又进入军事成城学院投身于革命。回到上海任《国民日日报》翻译,与陈独秀、章士钊、何梅士共事。在此期间,在《国民日报》发表多篇小说和诗文。慢慢的,他开始怀念寺庙的生活,在午后的长廊看着自己的影子禅坐,闻着一杯茶香由浓到淡,原来消磨时光也会那么美丽。人生就是这样,拥有的时候,弃如敝履,一旦失去,却又止不住地回念从前。当《民国日报》被查封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惆怅,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自己又该归往何方。当苏曼殊从香港回来走进惠州一间破庙,盘坐许久,他选择了再次剃度。   

  20岁三次剃度,几乎没有人能认同他的做法。第一次因为家人虐待躲进寺庙,又因年纪小偷吃鸽子肉被逐出寺庙。第二次为了偿还一段情债,离绝尘世,不染情欲。第三次则是革命挫败,居无定所选择再次剃度,他重新披上了袈裟,做回了和尚,重新选择修禅受戒。这是回归还是逃离?或许连他自己都给不出明确的答案。住在寺庙,他也常常会喝酒吃肉,伶仃之时全然忘了佛教的清规戒律。   

  红花有绿叶陪伴,高山有流水为知己,阳春有白雪作伴,人又岂能孤独遗世,独挡风尘烟雨?苏曼殊自诩是个多情的人,他的心常常会为一次邂逅而柔软,为一个眼眸而悸动。在金陵他常寄身与胭脂粉黛的歌女,红烛霓裳。但是却从来没有与这些女子同榻共枕,放浪形骸,虽寝食同堂,苏曼殊却依旧可以禅定。他认为红尘也可以是菩提道场,同样可以度化世人。之后辗转杭州,结实了许多青楼女子,亦和金凤有着一段秦淮之约,可苏曼殊却只适合相爱,并不适合相守。他走出青楼便躲进上海的某个公寓自习佛法,诉说着不负如来不负卿的诺言,同样都是情僧,仓央嘉措的情带着忧郁和凄迷,而苏曼殊的情则带着几许疏狂和放纵。   

  那一年的樱花已化作春泥,那一年的柳枝也早已被折下作礼赠别。苏曼殊一生的情缘太美,也太迷幻。他一次次历经情劫,甚至甘愿奔赴死亡,但却又一次次谎称失足只是意外,涉身情海,一次次被海水打湿袈裟,又一次次烘干重新上路。一路感叹尘缘似梦,却将自己推向梦的深渊,每一次都是负伤而逃,如此轮回,可他,却依旧无悔。   

  从杏花烟雨的江南到樱花似雪的日本,从肆意喧嚣的青楼到宁静空寂的寺院,他不知疲倦地更换着人生的角色,苏曼殊也依旧越无法越过红尘的藩篱,袈裟披肩风雨一生,这就是所谓的命定。   

  情感是有心跳的,只要心不死,就不会有停止的那一刻。当苏曼殊在东京一场小型音乐会上邂逅一位登台弹筝的妙龄女子时,他原本平静的心又再次掀起了波澜。这位女子叫百助,一个日本弹筝女,他被她曼妙的身姿和悠扬的音乐所吸引,当夜,苏曼殊便拜访了百助,苏曼殊为百助讲述着唐朝白居易和琵琶女的故事,仿佛百助就是一千年前唐朝的那位琵琶女,而自己就是那年的白居易。之后二人多有来往,也因此互生了情愫。但当百助打算以身相许的时候,他又再一次无情地转身,只留下一句“恨不相逢未剃时”让百助独自悲吟。   

  苏曼殊反复动情,反复逃离,让人无法猜透他究竟爱的是谁。如若是世间绝代红颜,他又为何要一次次辜负?如若是灵山佛祖,他又为何不静心参禅,而一次次贪恋烟火人间?如他自己所说,他喜欢流浪,喜欢漂浮,所以每一次别离,就删去前尘旧梦,再一次次填满。我想他是爱百助的,不然这句“恨不相逢未剃时”的诗句也不会独写于她一人。  

  离开百助之后苏曼殊便逃离到了印尼爪哇,任爪哇一所中华学院的英文教员,之后又在日本横滨生活。后来武昌起义,在1912年,二十九岁的他又辗转来到上海应《太平洋报》的聘请,任该报主笔。在《太平洋报》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但是每到春光烂漫之时,他就会心绪难安,关于菊子,关于百助,他将他们葬在樱花下,每一次行色匆匆地赶赴春宴,都是为了祭奠他逝去的爱情。   

  次年六月,他去了苏州,与郑桐荪、沈燕谋一同编写了《英汉辞典》、《汉英辞典》,回到上海后又开始流连于烟花柳巷,饮酒作乐,不久便患上了肠疾。为了养病苏曼殊再次回到了日本,直到1916年才从日本回到中国。这一年,袁世凯正在山东成立护国军,准备称帝,苏曼殊便立即投身到民族政事当中,在上海和青岛往返奔波。之后苏曼殊的身体越来越不及往日,虽是姹紫嫣红的春天,可他感觉自己就像秋叶一样需要归根,一入红尘也已经三十四载,可是,他真的还有根吗?  

  在养病期间,他喜欢听戏,看着他们披着薄凉的绸缎戏服,化着浓艳的戏妆,在戏里面深情地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有时候都甚至分不清戏里戏外,孰真孰假?戏子婀娜的身姿,风情的令人掉泪。听杨月楼唱着《观音有道》,苏曼殊哭了,他被这份柔软彻底击碎,无处可逃的时候只能任由眼泪肆意滚落。   

  一枚枫叶落在窗台,仿佛在提醒苏曼殊,秋天真的到了。这个秋季,苏曼殊病痛缠身,这些日子他总是做梦,梦到菊子,还有他连第一眼都没见过的母亲若子,梦醒后却又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虚脱,每到夜晚,他都会被一种疼痛惊醒,那种疼痛钻进骨髓,撕扯内脏。苏曼殊从未惧怕过生死,也从未向命运低过头,但是这次,他怕了。苏曼殊病重,入住海宁医院,日泻五六次,气若游丝,状甚危。简短几个字,读罢令人心碎。   

  病到无力感知的时候,苏曼殊就昏沉沉地做梦,在梦里仿佛要把三十五年的路重新走一遍,邂逅过的风景,爱过的人,都纷纷与他道别,在梦里,苏曼殊沉沦于那些深如幻海的情债里,纵是烈狱,他也甘愿沉沦。该来的终究要来,该走的也终究要走。这个春天,苏曼殊终究还是没能再次回到日本,也没能看到生命里最后的那场樱花。1918年5月,苏曼殊病逝,来的时候没有惊扰一草一木,走的时候也无需惊动一尘一土。      

  苏曼殊被葬在杭州西湖孤山北麓的西冷桥南面,与杭州西湖作伴千古。一切有情,都无挂碍。这是苏曼殊离开人世留下的八个字,看似风轻云淡,却流露着对尘世无限的眷恋之情。纵然诸多不舍,也要离开。

  风云人生,到最后也只是被几页薄纸代替,岁月清梦一场,传奇也总要归于平静。孽海情天,富贵浮云,他的一生似乎就像一首绝笔诗,用尽所有的激情,写尽世间况味,清高又寥落,绝美亦苍凉。  

  佛说,有过痛苦,方解众生痛苦;有过执著,方能放下执著;有过牵挂,了无牵挂。我信因果,信来生,更信今生是自己的唯一 。梦里烟云几度,山水终有重逢,若我是你前世错过的那个人,今生有缘相见,莫要再次匆匆擦肩,就那样草草余生。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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