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水儿6岁那年,墙壁上的紫藤繁盛张扬着,盘桓的姿态,像极了茹云姨妈身着绿色旗袍的妖娆身体。茹云姨妈喜欢穿旗袍,她的身段似为旗袍而生,每一个衬点都恰到好处,每一个衬点都洋溢出她无人比拟的娇艳。耀眼的阳光下,水儿最喜欢茹云姨妈穿着绿色旗袍在院子里走动。浓重的绿色绸缎,汲了水一般,在光线下凝翠欲滴。母亲相对下,平凡的多,只喜素衣,淡泊的神态,宁静少语。在母亲身边,水儿觉得很安心,她守着这份安宁,常常带着欣喜的眼光看茹云。她从记事起,就看到这两个女人生活在这个家里。家里平静的微澜不起。两个女人似乎各行其事,互不打扰。父亲经营一个店铺,做旗袍生意。茹云姨妈在店铺时,既做着属于自己的一份事儿,又兼着真人模特,她的腰身被各色旗袍勾勒出诱人的曲线,父亲常常在众人倾羡的目光里,眯着眼笑。
晚上,水儿听到木板楼上跌宕起伏的声音。她看看灯下娴静的母亲,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有些跳线或有点损坏的旗袍,被茹云带回家,扔给母亲,母亲白天操持家务,夜晚在灯下用针线修改旗袍。母亲对楼上的声音似乎充耳不闻。水儿不懂男女之情,她只知道,有母亲在身边,她便是安稳的。
有一天,父亲突然把她抱到一边,轻声问她,我和茹云姨妈要走了,你跟我们走吧?水儿拒绝了。父亲没有再多说,亲了她一下,便拉着茹云走了。这一走,便是15年。 15年后,同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院门外突然多了一个男人,衣衫褴褛,胡须和窗外的蔷薇一样潦草而茂盛。背后跟着一个女人,穿着旗袍,绿色的,似因年久,如斑驳的墙面,褪了原本的颜色。浅淡的色彩,令人有感伤的气息。
母亲突然大叫了声:啊呀,你父亲。
这个壮硕的中年男人,迟钝的盯着母亲看,形容疲惫,胡须覆盖了大半个脸,蓬松的像只鸟窝。
然后又转向水儿,嘴巴嗫嚅着,渐渐的裂出一条细缝儿:你,你是水儿吧? 母亲接过话,她是水儿,今年21了。
水儿看着熟悉似又陌生的父亲,心里的愤恨和亲情在胸腔中纠结。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母亲把父亲让进屋,看了看茹云,茹云瘦了,旗袍不合适宜的罩在身体上,空荡漂浮。她伸手拉住茹云,随她进了屋。
2.阳光一如往日的静静流淌。水儿和父亲坐在院子里,相对着,静默中泛起缕缕不安。父亲是荒乱的,他有些坐卧不宁,眼神游离,表情似笑非笑的尴尬。母亲忙着做饭,给父亲沏茶。茹云坐在父亲旁边,有着弱不禁风的疲惫,她的表情有些呆滞。水儿想知道,父亲和茹云姨妈这15年的生活,知道一个似乎已经形成秘密的心结。
父亲老了,沧桑的眉宇间,裸露着这些年来的凌厉风霜,皱纹交错密布,丝线样紧紧缠绕。茹云老态毕露,骨瘦如柴的肢体,支撑着一个空壳,她总让人感觉是空的,轻飘的想飞起来。
诉说往事,似乎总要有种勇气,这勇气也可以是疼痛的代表,当过去是凄惨的,再次说出,无异于重揭伤疤。父亲有些痛苦的在椅子里翻来覆去。揭开伤疤要痛的流血。
这些年一直在东北闯荡,父亲在那个时候突发奇想,不懂设计为何物的他,竟然想做自己的品牌,他想自己设计旗袍。当然,最初还是出售自己带去的,刚开始还好,挣了一点钱,过了段温暖的日子。后来,潮流变化太快,他自己的眼光完全跟不上,但还坚持己见,没过几年,便夸了下来,父亲的固执最终害了他。旗袍没有销路,当地地头蛇又紧紧相逼,禁不起敲诈勒索,他便想返乡了,而且,这个时刻,他尤其的想水儿。 刚离开当地不久,行李又被劫的只剩空囊。身无分文,欲哭无泪,便边乞讨边往家乡的方向行。如此行了一年多,尝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带着一具摇摇欲坠的躯体,麻木的眼泪,一步一叩首的来到自家门前。那翻滋味,真想跪倒在门前嚎啕大哭。
父亲有些不好意思说完,看着水儿微微笑了一下。茹云眼里泪花儿晶莹。
他说,其实,你知道吗水儿,我是因为你才这样坚持到家的。
水儿愣了,满腹滋味又无法分辨的纠结开来。她端起一杯水,双手递到父亲手里,父亲双手颤抖着接过,眼里蓄满泪水。
母亲说,我去收拾房间,你们好好歇歇吧。
似乎父亲有些缓过精神来,明确的,清醒的知道了,这个家的主人,还是他。表情自然起来,舒开身体仰在椅子里。他环视四周,嘴里小声说着,没变没变,还是原来的那样子。
他突然冲着水儿狡黠的笑了。他说,水儿啊,等爹休息好了,再告诉你以前的事儿。
依如故往,虽然已经相隔15年。母亲还是习惯性的把房间让给了父亲和茹云。她把一切收拾停当,就悄悄退出。水儿了解母亲天性善良,甘于隐忍,苟且偷生似乎于她就是天经地仪。15年前,水儿不懂,她只知道母亲在身边她是安稳的,可是,现在,她已经21岁了,她懂得一个女人之所以能成为女人的意义。她责问母亲为何还要这样?难道你不是他的女人吗?她看到母亲在灯下垂泪,又不忍心剖析她的重伤,她知道,母亲心底那道悬着的伤疤,是经不起敲打的。
母亲不再哭泣,陷入深深的静默中。她的脸凝满忧伤。水儿忍不住又责问,为什么?我想知道里面的事情。母亲思量了很久,最后只是说,水儿,记住,你父亲是个好人,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冲他发火,要尊敬他,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们不会回来,这个家还是他的……,唉, 我累了,以后再说吧。
走出母亲的卧室,水儿听到父亲隐约打呼噜的声音。
水儿不能入眠,童年的记忆早已斑驳不堪,她努力想从里面找出一点线索,却最终不可得,她寄望于父亲,他说过,要告诉她过去的事情。
父亲和茹云半夜起来吃东西,夜的静寂,让他们咀嚼饭食的声音清晰无比。四周的空气,布满夜特有的狭隘隐秘色彩。
他们又睡去,然后又醒来,然后,有喘息的声音像不知疲倦的萤火虫,带着光亮儿在幽秘的气息里不停的穿越。
水儿听到一个轻轻的脚步,她走到门边,看到母亲停在父亲门口的影子。她在侧耳聆听,又急忙转身蹑手蹑脚返回卧室。
水儿的心狠狠痛了一下,她突然生出一股邪恶的恨,这恨来自父亲万般复杂的感情。他欠母亲太多,她要替母亲赎回来。
3.第二天,水儿开门就看到茹云坐在客厅里,静静的,因一夜休整,精神状态大好,脸上有了色彩,表情却依旧呆滞,微微的笑,却浮现一丝凄凉。她依旧妖娆,身体在绿色的旗袍里摇曳生姿,她又换了另一种样式,依旧是绿色,上面盘延着大朵大朵暗黑色的牡丹。
她招手叫水儿,水儿有些不情愿的走近,水儿不再像十五年前那样,喜欢盯着茹云被绿色旗袍包裹的身体,亮亮的阳光下,滋生出娇艳的花。也许,此情只待成追忆,她厌恶了茹云,从她再次进门第一眼,她就心生了厌恶,带着说不清楚的怜悯。
水儿,茹云声音有些悲伤,她眨着含笑的,却无法掩饰眼眸深处极度悲哀的眼睛。谢谢你母亲,哦,是我姐姐,帮我洗了这身旗袍,它是我唯一的伴侣了。
水儿恶毒的说,你不是还有我父亲吗?我母亲什么都没有,你哪儿都比她强。 茹云一把拉起水儿,走到卧室门口,透过缝隙,水儿惊愕的看到母亲和父亲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她不解的看着茹云。她被茹云枯瘦如柴的纤细手指扣的如在梦中。有些痛。她挣脱开。茹云又拉她进入母亲的卧室,说,孩子,记住,我才是你的亲生母亲。她眼里泛起泪花,水儿,你长大了,我也守不住秘密了,你看,我们的眼睛多像,我们逃吧,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水儿愣在那里。 她看到茹云的眼泪不停的流下来。她的表情更加张皇。 父亲进来了,他摸了摸自己歪乱的胡须,狡黠的笑了,他转头对水儿:去帮妈洗衣服。
水儿竭力忍耐着自己的情绪,她深知,她渴望的秘密还要从父亲那里才能得到证实。她刚转过身,父亲突然又叫住了她,茹云没对你说什么吧?在东北时,她受不了敲诈,精神受了刺激,不要理会她说的话。水儿点点头,再转身时,看到母亲站在门口,堵在面前。她有些慌乱,茫然的看着水儿,一会才迟疑的说,水儿,跟我来。
母亲抱着一大堆旗袍,清一绿色。这些衣服都是十几年前的了,可是,看起来,它们还是很漂亮,不是吗?我穿不了,都给你茹云姨穿。
这是我父亲设计的吗?母亲点点头。水儿用询问的眼神寻求答案。母亲却含糊其辞。她叹口气,唉,人老了,活的也没那么细了,有些事情,就得过去,他们都是好人,由他们去吧。 水儿突然大喊:你要告诉我实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啊。
母亲一下子被水儿突如其来的气势惊住了,她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父亲和茹云闻声进来。茹云突然猛的跑过来一把抓住衣服,这些衣服都是他的血汗,你们不能这么对待它啊。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茹云脸上掉下来。
父亲对母亲说,你不要对水儿乱说什么,她还是个孩子。母亲低泣着回应,我没说,什么都没说。父亲习惯性的摸摸胡须,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那也是过去的东西了,不要也罢。
茹云紧紧抱着那堆旗袍,对母亲说,姐,我来洗这些衣服吧。
4、晚上,水儿又听到喘息的声音,这次,她不知道是哪个女人。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被罩在一个套子里。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空间里,更加孤立,有滩水在无声无息的流着,它的表面只有风吹起的一丝水纹,和不多的几个漩涡,一个接一个,缓慢的织成一道回忆的纺织线,又渐渐模糊。水儿潜意识里知道,那些绿色的旗袍才是真正的线索。她走上阳台。那些绿旗袍在风中轻轻摆动,像一个个窈窕女子不经意的微小动作。突然茹云从中间闪了出来,吓的水儿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嘴巴。水儿,这些都是你父亲的心血,今晚我都要试穿一遍,免得,明天他都要烧掉了。水儿不解,为什么要烧掉?她有心套茹云的话,又加了句,茹云姨,告诉我好吗?茹云用手轻拂她的一缕秀发,深叹一口气说,水儿,他不是你父亲,你父亲被杀死了,凶手就是他。水儿突然大叫,不可能,不可能,你们都在骗我。茹云用手捂住她的嘴,说,不要叫,孩子,我们出不去了,门被锁了。她的身体有些颤抖。可是,水儿的喊叫还是惊动了父亲和母亲。父亲打开了灯。水儿看到茹云一脸亮亮的眼泪。父亲走过去,一巴掌抡过去,茹云趴在地上,低低的哭泣。水儿,别信你茹云姨说的话,她被那些地头蛇吓疯了,就会胡言乱语。他又狡黠的笑,看,茹云真的疯了。
父亲把茹云带进卧室。
不知过了多久,水儿和母亲一起走到了父亲的卧室前,有些尴尬。可是,门自然而然的开了一道缝,水儿和母亲愣在了那里。茹云身下一滩血,染红了绿色的旗袍。母亲突然像一头爆怒的母狮子,冲上去拉开父亲,你疯了。水儿惊愕的看到,父亲残废的下肢,两根木棍支起他的身体。茹云痛苦的倦起身体,不断的颤抖。你真是禽兽,水儿冲过去,抬起的手掌却渐渐垂下来。父亲又浮起狡黠的笑容,不动声色的说,你还不懂吗?玩我的女人,我就要让他玩命,还要玩他的女人,这就叫报应,懂吗?茹云大叫:水儿,不要打他,是我自愿的,我在为你死去的父亲赎罪。 水儿转头冲到母亲面前,你告诉我,你不是我亲生母亲,为什么和我相依为命十几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母亲跌坐在地上,嘤嘤哭泣,水儿,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他也不会死, 我是在赎罪,赎罪。
茹云颤颤悠悠走到阳台上,抱起那堆绿色旗袍,喃喃着,我们不该爱上同一个男人。母亲凄惨的笑对水儿,孩子,又像是对所有人解释,相信我,你没出生以前,我只是做你父亲的模特儿,他是一流的设计师,我心甘情愿,可是,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你看这些旗袍多好啊,我一直保留着它们。 水儿把绿旗袍一件件收起,她慢慢整理着,像是在整理着一个从民国走出来的凄惨故事……
编外:惊艳的不只是红色,还有绿色,会穿旗袍的女人,总是飘逸着独特的妩媚~~~。喜欢旗袍吧,犹如喜欢上了一个漂亮的女人。 紫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