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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希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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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19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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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往事拾遗

山东人似乎有“闯关东”的历史基因,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一些山东老乡因为饥荒到东北谋生。刘培顺就是那时挤上绿皮火车,出的山海关,在东北的黑土地上耕耘了三十年,经历了许多不同寻常的故事。

交 公 粮

刘培顺落户的新胜八队,在吉林省东丰县的马尾山脚下。山前是大片大片的良田,一条无名小河自西向东蜿蜒十几里,不到二十户人家零星地住在小河旁。每年秋收的时候,生产队的男女老少起早贪黑忙上一个月,才能把地里的庄稼收完。

那年入冬早,八月十五就下了雪,还没交完公粮,积雪已经很厚了。一大早,刘培顺和小林子装好车,又带了几个玉米面大饼子和一些草料,顶着西北风出发了。

送粮的路起伏不平,积雪被马蹄子踏得四处飞溅,遇到大上坡就得连拉带推往上冲,人和马都大口大口呼着白汽,连眉毛上都结了白霜。

就这样在冰雪路上爬坡过坎走了几十里路,到公社粮库时已经是晌午了。粮库大门口,送粮的车队排得老长。大家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往前挪动,一边胡乱聊着什么,一边焦急地向前张望。

傍下午时终于捱上号。只见粮库的管理员拿着“扦样器”,用力朝麻袋中间噗地插进去,再拔出来便取出些苞米,吹了吹,看了看,然后捏了两粒放进嘴里一咬,停了停说:“合格。两个水儿。”刘培顺这才松了一口气——前面不知道哪个生产队的粮食因为杂质多,被安排重新过筛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弄完。验完粮,接着是过磅、开票、入库。

那时候粮库没有传送带,粮食全靠人扛着通过长长的跳板,一袋一袋倒进三米多高的粮仓。仓库里灰尘弥漫,呛得人难受。小林子抢着扛起一个麻袋,踉跄着上了跳板,没走两步一脚踩偏掉了下来。刘培顺没让他再扛:“你还小,帮我把麻袋上肩就行了。”说着扛起麻袋走上跳板,那跳板被压得有些弯曲,随着脚步一上一下地颤动着。三千多斤粮食入完库,两个人满头大汗地出了仓库,太阳已经偏西了。

返程变得轻松多了,两人坐在车前头边走边聊。小林子又缠着刘培顺“讲古”。那时候没有电视机,三国演义、杨家将那些评书故事就是最好的娱乐了,刘培顺家每天晚上总被挤得满满的。那天讲的是“薛礼征东”:唐王李世民如何梦见自己身陷重围,被白袍小将所救。军师徐茂公如何解梦,说白袍小将是“应梦贤臣”,名叫薛仁贵,住在山西龙门县。张士贵如何嫉贤妒能,借机驱赶、诓骗薛仁贵……。

正讲到薛仁贵第三次投军,只见路边一胖一瘦两个大个子拦住马车:“赶车的,捎个脚吧。”因为没有公共汽车,经常会有人搭过路牛马车,刘培顺也没多想就同意了。等两人上了车,问他们要去哪里,两人只说“前面就到了”,便坐在车尾一言不发,看上去有些奇怪。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天色也渐渐暗下来。这时,车轱辘突然压着石头,颠了一下,只听当啷一声响,一把砍刀从搭车人身上掉下来。两人知道漏了破绽,便不再伪装。胖大个子捡起砍刀,在手里摆弄着说:“赶车的,我们哥俩要出趟远门,借马车用用。”

刘培顺的心咯噔一下——坏了!果然遇到劫道的了。一边想着对策,一边应付着:“马车是生产队的,俺们说得不算。你们想去哪儿,可以送一程。”

胖大个子见车老板没有停车的意思,便气势汹汹地从马车后面站起来,两脚叉开,站在车中间,准备抢车。小林子没见过这阵势,吓得说不出话来。刘培顺暗自盘算:如果停下车打斗,对方有砍刀,估计要吃亏。

这时,前面正是一段下坡路,马车加快了速度。刘培顺猛地抡起鞭子,用力朝胖大个子抽去,大喝一声:“驾!”胖大个子没想到会突然出招,不由地往后一躲,恰在这时马车往前一蹿。胖大个子一下失去平衡,从车上掉了下去。

紧接着,刘培顺用鞭子把儿朝车尾的瘦高个儿用力捣过去。瘦高个儿哎呀一声,被捣下了车。

鞭子被刘培顺甩得“啪啪”脆响,马车越跑越快。两个劫车贼从地上爬起来,眼看着是追不上了,气得不停叫骂。小林子缓过神来,声音有些颤抖地嚷:“抽死你们!叫你劫道!刘叔你真有办法,要不咱这马车就让他们抢去了。叔,都说你能用手开砖,回去教教我吧……”

天黑了,马车在雪地上孤零零地走着,远处人家的几点灯光,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温馨静谧。

砍 驴 腿

生产队有20多头牲口,每年入冬前都要安排社员铡谷草当饲料。铡草是个体力活,一般三人一组,一人续草,两人按刀。为了多挣工分,刘培顺提出来自己一个人按刀,领一个半人的工分。队里本来就缺劳力,还能省下半个人的工分。生产队长很高兴,马上表态:“只要把活干出来,就按你的办法,一天给你记15分。”

一个人干两人的活,不光要有力气,关键得动脑筋。刘培顺找来磨刀石,把铡刀磨得飞快,铡起草来轻松多了。负责续草的刘长林直竖大拇哥。就这样,两个人铡了五六天,仓里的草料堆成了小山。

这天快中午的时候,刘培顺家的大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到饲养所送信:“爹,拉拉河子公社的来收苞米皮了。”刘培顺知道这事儿,生产队长早先说过,谁家欠队里账的优先卖苞米皮还欠款。

刘培顺对刘长林说:“我得赶快回家一趟,免得晚了人家等得着急。你走的时候收好刀。”刘长林说:“你放心回吧。我把铡好的草装进仓库,收了刀就回去。”

刘培顺一走,刘长林想起自己家也攒了不少苞米皮,说不定能搭车卖点儿,便也匆匆离开了饲养所。事有凑巧,饲养员王振东那天中午牵回一头叫驴,偏偏偷了个懒没往棚里赶,直接栓在了外面,自己就回家吃饭了。

下午,刘培顺和刘长林一起来到饲养所,进门一看,可了不得了,出大事了!只见地上到处是血,铡刀半开着倒在地上,几头牲口开了缰绳,正在拖草垛上的谷草吃,角落里一头叫驴正趴着哆嗦呢,血正是从它蹄子上流出来的。两人赶快收起铡刀,找来饲养员,报告了队长。大家伙七手八脚套上车,拉着叫驴送到公社去治伤。

那时候牲口很金贵,伤了牲口可不是小事情。晚上大队书记王秀林赶来看了现场,接着开会研究该怎么处理。三个当事人都如实交代了情况。很明显是叫驴挣脱了缰绳,牲口在院子里打架乱跑,碰倒了铡刀,割伤了蹄子。

最后的结论是:饲养员没栓好牲口,负主要责任,扣200工分,罚款50元;刘长林临走没有收好铡刀,也有责任,扣100工分;刘培顺也受到了批评教育。三个人都有说不完的委屈和后悔。叫驴的伤养了一个多月,终于好得差不多了,可事情却没有就这么结束。

转过年来,县革委会派的工作组到了新胜大队,带队的姓钱,以前在新胜八队驻过村,社员都叫他“钱大头”。很快,钱大头找到王秀林谈话,重点就是伤了驴腿的事:“这事儿你们处理得有问题。砍伤驴腿这是故意破坏生产,应该作为重大案件上报。饲养员是贫下中农,对牲口又有感情,他怎么会破坏生产?”

王秀林愣了愣,随即明白了其中的原委——钱大头驻村的时候一直住在饲养员王振东家,便轻声请示道:“那你看该怎么处理?”

钱大头用手指敲着桌子:“这事儿很简单。刘培顺是外来人员,政治上不可靠,最有破坏生产的嫌疑。应该由他承担责任,赶快把人送公社去吧。”王秀林望着钱大头,没有作声。看来钱大头要在这“驴腿”上大做文章了。

民兵是在修水库的工地上把刘培顺带走的。“刘叔,对不住。县工作组的指示,让你去公社一趟。”这是小林子当上民兵后接受的第一个重要任务。

这两天,刘培顺听到了一些消息,但还是觉得事情来得太突然:“为啥?”

“说是你故意破坏生产。听说……可能会判刑。”小林子支吾着。“赶快走吧,天黑前得赶到公社呢。”同来的另一个民兵催促着。

刘培顺知道摊上事了,这时没处说理去。“我回家拿件衣服吧?放心吧,我不会跑的,不能连累你们。”

媳妇见民兵押着刘培顺要去公社,一下惊呆了,等回过神来,就开始手忙脚乱地找衣服,可家里实在找不出件像样的棉衣服,眼泪哗哗的哭起来:“这苞米皮卖的,怎么就要蹲监狱了呢?这可咋整?你把被子带上吧。”孩子们都还小,哭作一团。“没什么大事,过几天就回来了。家里就一床被子,你和孩子盖吧。放心吧,在家照顾好孩子。”刘培顺故作镇定地安慰着。

小林子趁机跑回家,回来时把十斤粮票和几元钱塞到刘培顺手里。“刘叔,俺娘说家里就这些了,让你带着,说不定用得上。”

刘培顺被送到公社后,公安助理看了工作组的信,简单问了情况,决定先送去劳教。以前听说去劳教的都会被“帮助”,就是要挨打,刘培顺加了百般小心。

劳教队伍里的确有“老大”,但只是说话横一些。后来大家熟识了,发现都是四里八乡的社员,有的还一起“出夫”修过公路,听刘培顺讲过“古”。就这样,刘培顺不仅没有挨打,而且因为会干活、有办法,很受大伙尊重。

难捱的就是晚上没被子盖,冻得慌,加上每天吃不饱,肚子饿得厉害。那个“老大”参加劳教时间久,相对自由些,偶尔可以外出。刘培顺就拿出些粮票和钱给他,由他出去买了吃的,大家伙分着吃。

因为“故意破坏生产”的罪名很大,过了十来天,公社专门派人审刘培顺的案子。审案子的人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但在钱大头的极力要求下,刘培顺作为反面典型,在公社各生产大队和新胜大队各生产小队批斗。为了保证批斗效果,定的罪名是:“打骂贫下中农,四条驴腿砍了三条半,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每天晚上,刘培顺被拉到各生产队,脖子上挂着大牌子,接受批斗。不知道谁的点子,让挨斗的人站在很窄的长条板凳上,把头低下,要很低,而且所有挨斗的人都要低的一样齐。有人拿着棍子看着,谁的头高了就会挨一下。刘培顺是个高个子,一晚上斗下来,就比别人更受罪。

批斗会上,那些不了解情况的老百姓轮番上台批评、谩骂,有的还要武斗。挨斗时是不能伸冤的,否则会被认为不老实,斗得更厉害。到邻近的生产小队批斗时情况变得好一些,了解情况的都觉得刘培顺冤,有的还起哄,竟然把批斗会开成了“篝火晚会”。

对刘培顺的批斗是突然接到公社命令结束的,因为钱大头被抓走了。原来,钱大头在清理阶级队伍活动中,被查出来长期隐瞒家庭出身,接着被举报有男女作风问题。

事后王秀林对刘培顺说:“这事儿让你受委屈了。我早就看出来钱大头有问题,他积极表现就是想掩盖自己的问题。”

刘培顺苦笑着说:“没事儿,那驴腿总算是好了。”

“单 干”

大集体的时候,新胜八队的粮食产量和家庭收入一直上不去。最差的年头,一个工分才折合两毛四分钱,还吃了“返销粮”。作为种地的农民从粮库再往回买粮吃,这让社员们感到很窝囊。很多人想不明白,男女老少起早贪黑地干活,为什么还吃不饱饭。

1979年秋天,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春风吹到了马尾山下,家家户户分了口粮田,有了承包地。社员们把这形象地叫作“单干”,个个摩拳擦掌要打翻身仗。

刘培顺家七口人,分了一晌多地,将近20亩。春种是农民最忙的时候,因为人手不够,五个孩子中大点儿的当时十三四岁,都从学校请了假回家种地。全家人在地里排成一队,扶犁的、刨坑的、撒种的、施肥的、埋坑的,从早忙到晚,累得腰酸背痛,但也干劲十足,其乐融融。可由于地多、牛老、劳力少,等到最早种上的玉米苗已经三个叶了,刘培顺家还有一半承包地没种上,而其他农户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天不亮,马尾山上的布谷鸟就叫起来,节气不等人啊。以往生产队每年都会有大片的玉米因为种得晚了,到下霜时还是青棒子。看看节气迟了,刘培顺干脆把剩下的承包地清一色全都种上了大豆。

大豆是个宝,好种还不怕晚。刘培顺改种大豆的事儿,很快传遍了整个生产队。大家都称赞刘培顺有办法,纷纷跟着种起了大豆。老生产队长怒气冲冲地跑到地头:你们瞎胡闹!“单干”也不能想种啥就种啥,不按计划种玉米,得罚款!

邻居们聚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单干”,到底该怎么干,谁也不知道,但起码不能明知道会收青玉米棒子,还闭着眼睛瞎种。罚就罚,我们不怕!

那年风调雨顺,暑去秋来,迎来了大丰收。家家户户在清理好的菜园里,用石头滚子压出一片平整的场院。等天气足够冷了,在场上泼上一些水,很快结成了冰,结实而且干净。收回来的豆子,被散开铺在场上,用滚子一圈一圈来回压,豆粒就从豆荚里蹦出来。人们再用长长的三齿叉挑去豆秸,下面露出黄橙橙的大豆。

螺旋状的选豆机高高地竖立在场院里,闪闪发光。大豆从选豆机上面的漏斗,一圈一圈滚下来,发出哗哗的轰鸣声。豆粒因为圆实程度不一样,被分选从不同的出口滚出来,装进麻袋里。在场院里,玉米、大豆、高粱各种粮食堆成了山,小孩子们欢快地跑来跑去,到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交完公粮,刘培顺听说县油料厂收大豆,便和邻居侯延福一起借了辆马车,装了满满一车大豆去城里卖。只见油料厂门口竖着牌子:大豆五毛一斤。两个人把豆子送去过完磅,开了票直接到窗口领钱。刘培顺领了两千一百多元,侯延福领到一千多,都是十元一张的“大团结”。两个人反复数了好几遍,——还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钱呢。要知道大集体时一个壮劳力一年挣三千个工分,才折合六七百块钱,扣完从生产队借粮的钱,多的领个百十块钱,很多还欠队里的账。

两人把钱包好揣到怀里,出了油料厂大门,直奔旁边的供销社,油盐酱醋买了一大堆。刘培顺又给孩子们买了一包炉果和缸炉,都是当地的特色点心。柜台里还有乌黑油亮的软枣,刘培顺认得这是山东老家的特产,还是上等的没核“马奶子”,味道很甜而且有嚼劲,便让售货员称了一秤盘。

买完东西,已经过晌午了,两人破天荒地下了次馆子,尝了一回东北名吃锅包肉。

等刘培顺回到家,天已经大黑了。孩子们听到马车声,都从被窝里钻出来,每人分到一个香甜的缸炉和一把黑黑的软枣,兴奋地没了睡意,一边听着城里的新鲜事儿,一边小口吃着缸炉。

“单干”了,好日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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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这是四十多年前,发生在关东大地的真实故事,是平凡人的精彩,平凡人的苦难,平凡人的幸福,带着浓浓的时代特有的味道,希望您能品味得到。

刘希宝   2019-06-18 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