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素洁
得有多么浪漫的情怀,才能以妖娆的花儿为笺,给神秘莫测的风儿写信,让它在整整一个春天变换不同的身姿,蕴藉别样的味道,二十四番花信风,用二十四种花的妙曼身姿清幽香气丈量着由寒而暖而热的春季。而苦楝花,是春天的最后一封情书,缠绵婉转,别意浓浓。苦楝花,该是多么耐心多么温婉才安于命运的安排,姗姗来迟,含笑登场,为春天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楝花开,吃燎麦”,楝花总是与麦香相依相偎。清明过后,漠漠烟织的田野里,长足了身量的麦子悄悄地吐露着少女般的心事,顶着两片洁白的花儿在风中默默呼唤,呼唤与它相依相伴的苦楝树从香甜的睡梦中醒来。终于,在麦花含情脉脉的熏撩中,贪睡的苦楝树才从枝桠间伸出初生儿蜷握着的小手般的长满白绒毛的枝叶,树干上的疤眼如同刚睁开懵懵懂懂的睡眼般,似睡非醒地打量着这绿意荡漾的世界。禁不住春风的日夜摩挲,麦香的朝夕浸润,蓦然间,苦楝树的叶子已经层层展开,枝头是细碎的淡紫色花苞。
每当这个时节,是村里人最开心的时刻。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满面皱纹的老人眼看着又能吃上一年新麦了,饱经沧桑的他们有一种战胜了岁月的自豪;脸膛黝黑的父辈们从翻滚的麦浪中看到了供应儿女上学的希望;满面含笑的婶子大娘天天挑水浇着已经绕到架顶的扁豆,那是包新麦包子最好的馅料。孩子们呢,穿着已经扯得肥肥大大的春秋衫,趿拉着拖鞋,顶着飒飒的和风握着高粱杆儿跑来跑去,杆儿的顶端,是一页书纸剪成的风车。
在东墙外的楝树下,父亲半蹲在磨刀石前两手按着镰刀“刺啦”“刺啦”地来回磨着,睡了一年的镰刀红锈斑斑,然而“金就砺则厉”,没过多久,镰刀就亮出了夺目的白刃,父亲不时拿起闪着冷光的镰刀,用满是硬茧的左手大拇指在刃上轻轻探试着,用他几十年割麦的经验感受着镰的韧度。“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割麦子,得有把趁手的镰,这时节,哪家不传出“呲呲”的磨镰声?哪家窗外的墙上不挂着几把准备舔舐香柔麦秸的镰刀?
娘坐在树下的圆石上缝着破了边的簸箕,麦子一收,簸箕就派上了用场,每一粒麦子都要经过无数次簸箕的颠筛后才睡到了麻袋里,等着成为白面饽饽的蜕变。凉爽的清风拂过,楝叶随风拂动,紫色的楝花簌簌坠落,缀在她油亮的黑发上。我正在为刚才跟哥姐在土墙缝隙间藏槐叶输了而气呼呼地嘟着嘴,冲着那领着小鸡仔用尖尖的爪子刨蚯蚓的母鸡猛抬脚,吓得母鸡“咕咕咕咕”地唤着鸡宝宝跑开了。等哥哥像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掏出一穗烧熟的麦穗,我的怨气瞬间没了,把麦穗放到左手掌心,两手反复揉搓,将麦粒上带着长芒的糠搓去,然后搓起嘴冲麦子轻轻一吹,麦糠飘落到地上,手掌中留下了一粒粒滚圆的麦子,一把按到口里,轻轻一嚼,一种难以言喻的香气闪电一般颤栗全身。
“娘,楝子花落到你头上了,真好看。”我边吃便嘟囔。
娘却变了脸色,生气地说:“好看什么!树干苦,树叶苦,树根也苦,结个果儿更苦。苦楝子,苦连子,我可不能让我受的苦连累孩子!早晚得把这颗苦楝树砍了。”
其实,哪个生在农家的女孩不是苦根苦果呢?从小拾草剜菜一脸锅灰地长大,嫁为人妇后更是田间地头、灶前门后地忙忙碌碌,要忍受男人的呼来喝去甚至是打骂,还要照顾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可她们跟娘一样,愣是楝花一般坚韧地绽放在黄土地上,用温柔善良点亮着一家人的生活,为儿女们撑出一片幸福的天:在鸡刨狗叫的天井里种上一片泼喇喇的粉花儿地瓜花儿,让空荡荡的小院儿变得锦缎一般;在孩子衣服上的补丁处绣上一只蝴蝶一朵梅花,那生活的破绽立刻化为值得炫耀的自豪;掺着自然的清香做槐花饭榆钱饭蒸地瓜叶,变着花样儿填饱孩子的肚子;漫长的夜里是给孩子们讲瞎话哼儿歌,让贫乏的岁月平添奇妙的想象……
又是麦浪翻滚的时节,春风收到了春天的最后一封锦书,我也收到了娘留给我的最深情的一封信,“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吟着王安石的诗,展望那一树淡紫色的苦楝花儿,有种苦涩的滋味,却也有一抹亮丽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