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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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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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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偏差


在这样一个冬日的清晨,上班路上趁着等红灯时瞥见的彩霞还流连在脑海——太阳还未升起,红霞总是先渲染气氛,有时丝丝缕缕,有时浓墨重彩,总得排场一下。而当太阳升起后,彩霞就杳无踪迹了——那它到底为啥?难道就是为了加速自己的消亡?到食堂里吃饱了饭,回到办公室猛然想起今天轮到自己值日,于是拿起拖把拖地。

拖着拖着,我却无缘无故地一下子想起我的奶奶,我那从未谋面的奶奶。

奶奶的,怎么会有这念头?连我都觉得猝不及防,可我就是想起来了,想起我的奶奶,我从未谋面的奶奶,那从未抱过我一指头、从未喂过我一口饭的奶奶。因了奶奶的缺失,我对所有回忆奶奶的文章都表示嫉恨。

我的奶奶,她还活在这世上吗?如果她还健在,她会在何方?她是否会不经意间想起被她狠心抛弃的三个儿子?想起他们时,她是否会有乱箭穿心般的痛?她能否想象到,她的三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都已儿女成群,如今已是子孙满堂。如果奶奶健在的话,我们的家族也是四世同堂了——爷爷是指望不上了,他死了,他七十多岁时在二大娘家上吊自杀了。那年我还在上初中,好像是初二开学前的暑假。就像我不知道奶奶为何会离家出走一样,我也不知道爷爷为什么会上吊自杀——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也不是吃不上喝不上,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妇虽说可能不那么孝顺,但至少不会饿着他,好死不如赖活着,窝囊了一辈子的爷爷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爷爷为什么那么窝囊?听娘说也是一失足成了千古恨啊。解放前回乡团杀了一个共产党,爷爷有杀猪的手艺,也有屠刀钩子等家什,当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爷爷用钩子将那具直挺挺的尸体拖了出去。于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爷爷便成了四六分子,时不时蹲在地上挨批斗。窝囊了一辈子却这么决绝地走了,给儿女们留下骂名,我怎么也想不通啊。

我还记得在二大爷家的过道里,爷爷的尸体被几个人抬着往外走,他原本佝偻的背似乎也伸直了。我仓促间瞥了一眼后,赶紧背过身把脸贴到墙上,眼睛闭了起来。在那豆蔻花开的时节,从小胆怯的我惧怕死亡,惧怕与死亡有关的一切,甚至那呆立在田野里的坟墓。娘说自己的亲人死了,你是不会害怕的,可这种感觉是在娘去世后我才有的。

娘让我回家拿个炕笤帚,可我不知道炕笤帚在哪,也许我知道,我只是想偷懒,于是,我看到正站在街东边围观的隔壁嫂子。村里无论谁家的丧事总有许多人围观,上至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下至三两岁的孩子,都不会放过这种热闹,评论着这个人的一生,评价着子女办丧事的气度。虽则死者闺女们撕心裂肺地哭喊会把本不想干的围观者的眼泪也扯出来。漫说是丧事,只要有点丧心事,大家都要出来围观一下,刘建设喝醉了酒到村长家门口骂街了、刘代金在街上打老婆了、邻居因为一只鸡对骂啦……都有蓬头垢面的妇女站在边上看得啧啧作响。

看到嫂子,刚刚从“丧气”中走出来的我就见到了救星,嫂子早就守寡了,为了避免门前是非,她交往的人很少,但她跟娘关系很密切,没事的夜晚娘便带我们到嫂子家串门子,我们两家就隔着一条路,爹娘不在家时,我们有什么不懂的事,肯定第一个去找嫂子。爹娘吵架了,娘要跳井了,都赶紧去搬嫂子这个救星。嫂子的脸上似乎写满了惋惜,不知是为了爷爷的自寻短见还是爹爹们的名声,她正和屋后的另一个嫂子窃窃私语着什么,二嫂子站在街西边,嫂子却从来不跟二嫂子说话——当然,她们不是一个家族里的,只是按辈分,我都要叫她们嫂子。嫂子之所以不跟二嫂子说话,我从娘的话里听出了原因,原来二哥有一天早上醒来跟二嫂子说,他夜里梦见曹春兰(嫂子的名字)赤身裸体地站在街上,于是二嫂子便怀疑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一定跟早寡的曹春兰有一腿,至少他想有一腿。于是碎嘴的二嫂子便骂骂咧咧。不明就里的嫂子曹春兰终于明白了是咋回事。为了维护寡妇的名节,她从此便不再跟我那糊涂的二哥二嫂说话。

我要让救星救点什么急?对,炕笤帚。我刚把借炕笤帚的意思说出来,一向温和的嫂子脸上露出了愠色,气冲冲地说:“没有。”事后嫂子告诉我,办丧事是不能向别人家借东西的,否则会把坏运气带给别人。

我也忘了炕笤帚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了,后来就记得哭丧了,我哭不出来——细想我那十四年的人生,爷爷给我的关爱实在是少之又少,直到少得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大爷家四个孩子,二大爷和我家各三个孩子,十个孙子孙女,估计爷爷疼不过来,漏下我这小孙女也有情可原。况且我耳边响起的倒是娘整日絮絮叨叨的对爷爷的不满:爷爷在我家西屋住,他一个人有吃有喝,而我们却总是饿着肚子,他的孙子、我的哥哥到了他屋里,他拍打着白面锅贴拖着长腔说:“一个儿就饱了。”却不舍得给哥哥一口吃。娘对爷爷似乎有许多不满,总时不时说起爷爷如何欺践弟兄三个中最穷的我们家,乃至爷爷去世了十几年后娘说起来还会涕泗横流。说到这些,我觉得我哭不出来是正常的了。可在我身边的姐姐却扯着嗓子哭得甚是悲切,我就纳闷她怎么哭得出来,我们姊妹三个她最大,爷爷欺负娘的情景她经历的最多。她怎么还能哭得这么悲?听到我没声儿,她恶狠狠地教训我:“大声哭!”我只好放开嗓子学着姐姐的样子扯着嗓子喊着“爷爷爷爷你怎么舍得撇下我们”。

爷爷就这样走了,四世同堂的希望就落在奶奶身上了,奶奶,你还健在吗?缺失了这么多年,你能否回来圆我们这个梦呢?

爹已经七十多岁了,他对自己的娘估计也没有记忆了吧?爹从来不提他的娘。我对他的娘我的奶奶的一鳞半爪的了解都是听我的娘提起的。

奶奶在爹还吃奶的时候就撇下三个孩子跑了,而且还是跟爷爷的干兄弟跑的——天杀的干兄弟,刘备说过的“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他没听说过吗?朋友妻不可欺,他倒好,朋友妻不客气,带着跑了。我还听说我们村里建国初期有个在银行里当保管员的,带着银库的钥匙,结果也被他干兄弟杀了。干兄弟没个好东西!奶奶去了哪里?不知道,爷爷一定也到处找过,就像老舍的《我这一辈子》里那个巡警一样,妻子被师兄拐跑了,自然也到处找。然而未果。娘说听别人说去了东北。谁知道呢。反正再也没有人见过,听娘说爷爷也跟干兄弟的老婆过了一段日子,看来后来又散了,要不我怎么没见过这个后奶奶呢?

我没见过奶奶,不知道奶奶是个什么人,她是为了追求爱情才远走他乡吗?不可能。爹是1944年出生的,那年头吃饱喝足就不错了,爱情连奢侈品易碎品都算不上,充其量是空气,都没把它当回事的,对农村女人来说,跟这个男人过和跟那个男人过,其实没啥两样,都是做饭洗衣挨打。难道奶奶缺心眼?不可能!奶奶我虽然没见过,她的兄弟我见过,就是我的舅老爷,在我们邻村,虽然他的姐姐跟人家跑了,但他对三个外甥没少拉扯。每年去给自己的舅过生日,对爹来说都是大事。每次都要喝得醉醺醺地才回家。舅姥爷的大女婿当官儿,管用,哥哥大学毕业后的工作还是人家给张罗的。舅老爷是个明白人。奶奶还有个姊妹,虽然我没见过,但听爹说起来,他这个姨也令他念念不忘。那些年形势刚刚放开,村里有了副业,他们生产组做铁笼子,养鸡养兔子用的,农村里,家家都要用。用手推车推到近百里外的百尺河去卖,每个能多挣一毛钱。这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于是爹便把铁笼子一个个套起来,一车推上个百十来个,头天傍黑出发,到三四十里外的姨家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去百尺河卖。爹说,天不亮他姨就起来给他包饺子,吃了饺子他再走。那顿饺子让爹念念不忘,那个勤快善良的姨也让他念念不忘,所以上次我开车回家接爹到我家过冬,回来时经过他姨家附近的村子,爹念叨了起来,后悔当时家里条件差,没好好孝顺孝顺他姨,报答她的饺子之恩。奶奶的姊妹也这么通情达理,估计奶奶也不会傻。况且奶奶的三个儿子,我大爷、二大爷和我爹,也都不傻,就是她这十个孙子孙女,非但不傻,还有三个考上了大学呢。可不傻怎么还做这傻事儿呢?这就说不准了,说不定一时糊涂,而又没人劝过她拉着她,以至于就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不是傻人照样会做傻事。那些年,我那看起来憨憨的姐夫,差点儿跟大爷家的二堂嫂跑了。幸亏我娘精明,看出了苗头,跟大娘提前透好了气儿,及时阻止了这场婚变。现在姐姐姐夫不照样过得好好的?堂嫂还是跑了,不知道跟谁,他的儿子便一直走在了寻亲的路上,就差上《等着我》栏目了。名人照样犯傻不是?看京东总裁刘强东,一念之差在美国明尼苏达州发生性侵事件,结果自毁长城,股价下跌。唉,人啊,总是会犯傻,尤其是利欲熏心时。

奶奶跑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我的童年里,就缺失了奶奶慈祥的笑容。

可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起奶奶?在这样一个萧瑟的冬日。我原本打算写关于老舍与青岛的征文的,我刚刚参加征文比赛得了个奖还发了一点奖金,很受鼓舞,打算乘胜再写个征文,况且我已经对老舍在青岛的经历研究了好多天,感觉胸有成竹了,昨晚已经开了个头,今天本打算写完的,可我却想起了我那从未谋面的奶奶,于是就自以为模仿老舍的幽默笔调写了这篇文。

生活再一次出了偏差,我写起了我的奶奶。就像从来就不愿当老师的我却阴错阳差当了老师一样。生活中的偏差他妈的时时存在,谁能肯定奶奶就不是因为一个偏差而滑出了我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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