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宽阔,汽车飞驰,挺拔的白杨树遮出一线天,褐色的麻雀如飘落的玉兰花瓣从车前掠过,斑鸠气定神闲,迈着优雅的步子踱在路中间,忽而伸展开灰白的翅膀,一掠飞向漠漠的田野。田野里,绿油油的玉米顶着一头蓬松的碎花丈量着季节。
行驶在这曾叠压着我无数脚印与汗水的路上,环视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回忆一如刚刚经过的台风“温比亚”,卷起狂风骤雨。
儿时,常沿这条路步行去姥姥家。慈爱的姥姥总会给我们一把花生或一根儿油条,平时少有机会品尝这些“奢侈品”,自然诱惑力极强,所以,总吵着要去姥姥家。我最小,也最淘,时常趴在娘的背上睡着了,醒来擦口水时,却摸到了娘一脸的汗水。背着、抱着、领着,这个哭,那个闹,跌一跤,摔一下,回一趟姥姥家,二十里的路程,常常天不亮就起来赶路,大中午才能到。
后来,包干到户后,家里分了一辆手推车,再去姥姥家,爹就把我们仨放在车两边的木架上,推着我们。我们用脚蹬着前面的横木,免得滑下去,一手扶着高起的木架,一手扬着柳枝,口里吆喝着“驾,驾”,十分威风。可没多久威风没了,屁股却硌得生疼。遇到石头躲闪不及时,感觉骨架子都被颠碎了,疼得呲牙咧嘴却不敢哭。
这种散架的感觉随着自行车的到来消失了。有了自行车,横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就成了我的专座。一直到我考上初中,爹专门到城里的旧货市场,花了五十块钱给我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我才有了“专车”。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骑在路上,看到迎面有人过来,我手握车把紧急避让,可这见过了世面的自行车桀骜不驯,直接向对面的人冲去,我将车把猛然扭向路边,连人带车冲进沟里,胳膊肘上留下了一道至今还在的伤疤。
中学六年,这条土路上定格了我寒来暑往的背影,也留下了无数次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膜拜大地的“精彩”瞬间。有一次回家时正好下大雨,苍黄的天空中不时划过耀眼的闪电,黑色的天幕猛然张开血盆大口,雷声震耳欲聋,狂风则与大雨狼狈为奸,将路边的树狠狠压下,又突然放开,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搓着一块绿面团。
我身上披的那块透明的油纸早被风掀飞起来,哗啦啦的雨点泼湿全身,眼睛几乎睁不开了,路面上到处都是迅疾而聚的黄泥水,分辨不出哪里硬地面,哪里是洼地。我弯着腰顶着风雨前行,忽然车把一歪陷进坑里,整个人都摔进了泥里。爬起来时,娘给我做的那件藕荷色的衬衣上沾满了黄黄的泥。我无助地哭着,弯腰将手探进水坑,攥住车子横梁,使出吃奶的劲儿试图将它从泥中拖出,不料它没动,我却一个踉跄又坐到水里。我用手拍着水,用脚踢着自行车,愤愤地咒骂着……
要是有这样好的路,我那个盛满咸菜的罐头瓶子也不至于在路上撞到车把上摔碎了,害得我上学只能干啃馒头了。微微叹了口气,心里不由感慨。
路很平,车速很快,思绪才刚刚在回忆的天空幻化出一朵飘渺的云,家已在眼前了。家门口停着两辆崭新的轿车,是哥姐的。早就候在家门口的爹穿着一身崭新的运动服,笑吟吟地迎了上来,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他去“看世界”的经历:“你姐姐带着我去了沂水大峡谷,那峡谷在地底下,哗啦哗啦的,真是奇怪啊。这两天呢,你哥又拉着我去了海阳,那是我当兵的地方,几十年来一直想回去看看,今年终于遂了心愿。哎吆喂,那变化大的啊,我都认不出来了,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当年光秃秃的海滩啊,现在都成了繁华的市区,海上建起了长龙一般的跨海大桥……”
爹的话还没完,就听见了一阵爽朗的笑声飞了过来。看着我疑惑的眼神,爹用手一指,灰白的头颅点了两下,满是皱纹的脸上闪着喜色,自豪地对我说:“是冷库的工人们在干活呢!”说完,他带我走到墙西。
咦,四婶家那因闯关东而塌败了许多年的土坯房不见了,赫然挺立的是一座高大的冷库,几台制冷机轰鸣着。冷库前面,许多面熟的婶子大娘正带着手套分捡土豆,娴熟地套袋装箱,大家边忙边聊,不时飞出阵阵爽朗的笑声……
爹告诉我,四婶的儿子从关东回来,在废墟上建起了冷库,储存粮食蔬菜,邻居们不用出村就可以打工挣钱啦!因为结巴而单身了一辈子的四爷爷、眼神儿有点不济的芒种叔、姑娘还在上大学的二婶、儿女都在城里安了家的三嫂……他们都坐在土豆堆前,边干活边开着荤素搭配的玩笑,四爷爷那张黑了半辈子的脸居然笑成了核桃……
这欢乐的场景,似曾相识……喔,那是在他乡的一场邂逅。
前些日子自驾游,在周道如砥的高速公路上一路向西,去欣赏黄河壶口瀑布的磅礴气势。到了山西吉县下榻一民宿,黄土坡下,一处院落,院墙上丝瓜花开,牵牛花绕,院落里处处虫鸣,声声蝉叫,令人有梦回故乡之感。
斜阳西下,彩霞满天。我们这一群来自海边的人漫步黄土地上。水泥路蜿蜒而上,一径幽花、几双彩蝶带路,将我们引领到了一个小村落。透过敞开的大门望去,屋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窗户外的空调外机、轿车、摩托车……一应俱全。静谧的小村子里,咩咩的羊儿在院子里啃食着淡绿色的葵花花盘,一群包着头巾的男男女女围着一堆绿油油的核桃果,高声地说笑着,麻利地挑拣着大果小果,幸福的感觉在缓缓流淌。慈祥的老人蹲踞在墙角亲热地拉着家常,漂漂亮亮的孩子们在水泥路上玩着过家家的游戏……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富足,跟我印象中那个贫穷落后的黄土高原截然不同。
在旅游的途中,不是时常看到这样的景象吗?在空旷开阔的藏族聚居区,藏族同胞开着汽车一路高歌到处放牧;在蜿蜒曲折的卓尔山里,当地的百姓在自家开的民宿里热情地照顾他乡的游客;曾经不知魏晋的敖鲁古雅族人,如今都从冬不防寒、夏不避雨的“撮罗子”中搬出来,住进了别墅一般的定居点,他们黑红色的圆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笑……
是啊,改革开放以来,无论是城里还是乡下,无论是江浙还是西部,无论是人口稠密的北上广还是人烟稀少的大漠荒原,都走上了高速发展的大道,生活如向日葵一般,绽放出金色的光采。
“我算是赶上了好时代,那吃糠咽菜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如今,想吃啥有啥啊!看看,你三叔一家到新马泰去旅游,走了十天了还没回来呢!”爹晃着他那满是老茧的手,满足地说。
是啊,我们赶上了好时代,想不幸福都难呢!或许,那首《走在幸福的路上》唱出了我们的心声:“手上宏图,脚下铿锵,我们走在幸福的路上……好日子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