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玉米给我带来的就是切肤之痛!
初夏时分,天气转热,为了充分利用清晨的凉爽,天刚破晓我们就来到田里种玉米,路边绿油油的棉槐条子上,有刚刚蜕变出来嫩黄的软蝉,空气里有薄荷花送来阵阵淡紫色的清香,天上传来鸟儿脆生生的唱腔:“光棍儿光棍儿,磨镰割(gā)麦(mèi)”。
清晨的风将我单薄的小褂儿吹得鼓胀胀的,仿佛有很多劲儿,可这假象被太阳拿针一戳就现了原形:汗珠毛毛虫般从脸上背上滑落下来,胳膊挎着装满了玉米种子的箢子,早已勒出道道红印。腿也来回跑酸了,干劲儿烟消云散,只是一遍遍问娘什么时候能回家,听娘说要种完这些种子才回家,我不由唉声叹气,趁娘不注意,把种子大把大把洒进坑里,赶紧用脚埋好。在娘充满疑惑的目光里,我蹦蹦跳跳地回家了。玉米出苗后,我的头被娘的指头戳得像拨浪鼓一样摇来晃去,小雨过后,我赤着小脚丫,踩在湿漉漉的田垄里深一脚浅一脚栽玉米苗,那略显稚嫩的身影在烟色空濛中一定颇有几分诗意。
对玉米的仇恨,也就这样种下了。
夏季,随着气温的升高,我对玉米的仇恨也在升温。
首先是施肥。气温逐渐升高,玉米开始疯长,肥料自然要跟上。绿油油的玉米秸一节节拔高,又窄又长的叶子向四面八方伸展着,刀刃一般划过胳膊、脸,火辣辣地疼,薄暮时分牵着牛回家时,我和牛都是遍体鳞伤,牛不说话,只是伸出粉嫩的红舌头卷着茵茵的青草送进口里,而我抚着凹凸不平的手背,恨从两肋生啊。
其次是除草,或锄或薅,方式不同,时间也不固定,只要发现草有喧宾夺主的不良企图,娘就命令我们除草。
锄草讲究的是锄起草落,可任我小心翼翼,还时常将玉米苗锄断,挨骂自然是少不了。每次锄地时田野里定会有我无限惆怅的背影,弯着腰拄着锄头眺望远方,感慨着一行玉米怎么就那么远,简直远到了天边!一声声的叹息把流连在叶尖的露珠都震落了。古人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而我,汗未出时早已“唧唧复唧唧”了。六月里阴天草搬家,那野火都烧不尽的草自然锄之不尽,尤其那仗着保护太阳有功的蚂蚱菜,锄地对它来说也就是搬搬家而已。不得已就要薅草了,可怜我平日舞文弄墨的小嫩手,挥舞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与狗尾巴草、三棱草、茅草、蒺藜等形态各异的草作斗争,碰上根系特别发达的牛筋草等,需要双手攥紧草茎,使出吃奶的劲儿才能斩草除根,草根拔出的那一瞬间,常常令身体失衡的我咕咚摔倒在软绵绵的湿漉漉的田垄上,屁股上沾了一身泥土。暑气逼人,玉米地里又不透风,拔一会儿草,我就大汗淋漓了。
这惆怅,这燥热,都是拜玉米所赐啊!
好不容易盼着它熟了,新的磨难又来了。首先是掰玉米,飒爽的秋风将曾经绿油油的玉米叶子吹成了黄色的绸带,用自己的秋凉将它变成一柄锋利的薄刃,但凡血肉之躯与它轻轻摩擦,就被划出道道血渍。围头巾、着长衣、戴手套,哪怕把自己变成别里科夫,还是难免受到玉米叶子的屠戮——难道就是因为我们掰下了它们呵护了一生的玉米棒子?
掰玉米时,一手抓着那顶着已经风干了的红缨的玉米棒,狠狠用劲儿,只听“咔嚓”一声,玉米棒应声而落。把玉米棒扔到一堆儿,将整块地里的所有玉米掰完后,感觉胳膊已经麻木了。但活还没有干完,还要用镰刀将玉米秸从地面一揸左右处割倒,摆得整整齐齐的,在秋风里晾晒着,待晒干后再拉回家。等把原本亭亭玉立的玉米秸全部放倒后,我总是把腰酸背疼的自己也放倒在铺在地上的玉米秸上,恶狠狠地啃食一截似甘蔗般甜丝丝的玉米秸,望着碧空中的片片白云或缕缕红霞,泪水不由自主滑落下来。娘看在眼里,却没有安慰的话,只是冷冷地警告我:“不好好学习,就得这样过一辈子。”于是,有了对玉米的痛恨,我的学习成绩就一路遥遥领先。
一路遥遥领先的我终于过上了娘为我规划的人生——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玉米留给我的痛渐渐消逝了,它如一位熟稔的故人,亭亭地、成片成片地、铺天盖地地挺立在我的记忆里:剥开吱吱作响的翡翠般的绿皮,一掐就会溅一脸汁的新鲜玉米,放到锅里煮熟,等不及凉透就用一根筷子穿到棒子中间,边嘘嘘地吹着便啃着嫩嫩软软的玉米粒,玉米的醇香随着袅袅的炊烟窜入云天;秋分时节,瓣几棒已经成熟的玉米,放到锅灶里慢慢烤熟,将一排排已经烤开了花的玉米粒掰下放到口里,那醇厚的香气令人至今垂涎三尺;捧起一碗黄澄澄的玉米糊糊绕着碗边喝一大口,放学路上踏雪而归吸进的一肚子寒气立刻被暖香驱走;锅边上斜斜立着的那圈玉米饼子,围着锅底的一条条小杂鱼,煨进了鱼的鲜美,咯吱咯吱地慰藉着我们空乏的肚皮。就连当时在秋夜里边听娘讲瞎话边给玉米褪皮的那份初寒,也变成了回忆中的一缕无法抹去的轻暖……
原来,生命中给你留下最深的痛,经过时间的发酵,会成为最恒久最醇厚的记忆,似一场火山爆发将三叶虫变成化石,如一滴树脂把蜜蜂化为琥珀,像一记刀斫让树心结成沉香……
那曾经让我咬牙切齿的金黄色的玉米啊,如今变成了秋日中一幅明媚的黄灿灿的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