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赠一枝春
刘素洁
几株疏条,横扫寒风;一树蜡花,剪雪裁冰;数缕暗香,夺人心魂。万物萧寂之日,唯有梅,傲霜斗雪,独自绽放;辞旧迎新之时,只有梅,花枝俏立,添了生意。
世间万物,有爱它的人就有厌恶它的人,正所谓“彼之砒霜吾之蜜糖”。唯有梅,似从未有人指摘,而赞颂它的诗词却要斗载车量,更不必说以梅为妻的林逋了。因着气候的变化,梅花的足迹也在变幻。陈祖美的《李清照评传》中说:在唐代以前中国的版图上,梅之为物随处可见。相传李隆基即因其妃子江采蘋居处多梅而赐名梅妃。二三十年后,元稹等人的诗中,还可以看到在长安一带有梅树生长。气候逐渐转冷,到了北宋,梅在北中国的许多地方已难以越冬,便成了罕见之物。或许正因为如此,乳名梅花的我上高中前却从来没有见过梅,对梅的印象,只是来自于那两首诗朗朗上口的诗,一首王安石的《梅》,另一首是王维《杂诗》。儿时调皮的哥哥故意冲我大声吆喝“墙角数枝梅,凌寒肚——子——开”,气得我总是揩着鼻涕呜呜哭着找娘告状。
高中时代,学校的园圃里,居然有一株蜡梅,这令我惊喜万分!冬天,花圃里百花落尽,唯有枯枝败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梅花不但不畏严寒,反而在最冷的天儿开出最香的花儿,一朵朵犹如蜡制一般晶莹剔透,闭了眼深深地嗅一口,五脏六腑都被冷香熏洗干净。尤其风雪过后,白雪蹲踞在枝桠间,匍匐在枝条上,亲吻着黄色的花儿,立刻让人想到卢梅坡的“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踩着吱嘎作响的积雪赏梅,是那单调的年少时代最美的回忆。我时常忍不住揪下一两朵在积雪下盛放的花儿,夹到自己喜欢的《红楼梦》里,希望留住一段香……。
读过的文学作品越多,对梅便愈来愈敬重。
在上古人们的心目中,梅被视为和羮。《尚书·说名下》中有“若作酒醴,尔惟麹糵;若作和羹,尔惟盐梅”之语。《左传·昭公二十年》中晏子对景公说过:“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意思是说和协好像做羹汤,用水、火、醋、酱、盐、梅来烹调鱼和肉。据说这里的梅是指梅子,梅仅仅被视为实用的调料。可渐渐地,梅花傲雪怒放的特性令她从柴米油盐的俗世烟火中脱颖而出,成了一种高洁人格的象征,引得无数诗人画家为之泼墨挥毫。早开的梅花“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月下的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雪中呢,“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哪怕“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王冕画中的梅呢,“朵朵花开淡墨痕”。就连一朵落梅,都能演绎出美丽的故事:《太平御览》记载,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某年的正月初七仰卧于含章殿下,殿前的梅树被微风一吹,落下来一朵梅花,不偏不倚正好粘在公主的额上,怎么都揭不下来。三天之后,梅花被清洗了下来,但公主额上却留下了五个花瓣的印记。宫中女子见公主额上的梅花印非常美丽,都纷纷效仿,将梅花贴于额头,当时被称为“梅花妆”。
梅是纷乱的愁绪: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梅,是春的使者: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梅可助兴: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梅亦可寄相思,平生最喜咏梅的李清照写道:“笛声三弄,梅心惊破”,“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有堪寄”。而最浪漫的事儿,莫过于知音间千里迢迢寄梅赏梅,吟诗作赋了。“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是浓淡相宜的《赠范晔诗》。据说是陆凯率兵南征度梅岭时所作。他在戎马倥偬中登上梅岭,正值岭梅怒放,回首北望,想起了陇头好友范晔,正好碰上北去的驿使,就出现了折梅赋诗赠友人的一幕。这“一枝春”,是多么高雅的情趣,多么厚重的情谊,又是多么真挚的祝福!当范晔收到这束风尘仆仆的梅花,看到这首诗,该是多么激动。遗憾的是编写了《后汉书》的范晔却没有一首和诗。而纳兰容若与知音顾贞观之间的和答更是一段佳话。顾贞观客居苏州时曾填词《浣溪沙·梅》:物外幽情世外姿,冻云深护最高枝。小楼风月独醒时。一片冷香惟梦知,十分清瘦更无诗。待他移影说相思。纳兰读出了顾诗梅之深意,写下了《忆江南》的答诗:新来好,唱得虎头词。一片冷香惟梦知,十分清瘦更无诗。标格早梅知。在他眼中,知己之高风亮节,超凡脱俗的秉性,不就是这梅散发的缕缕清香吗?“标格早梅知”五个字,道尽两人的默契,不得不令人感叹:挚交,当是如此。
又是一年新春,小区怒放的蜡梅在雪中送来缕缕香气。不由想起到江南访梅的情景,扬州的瘦西湖、南京的雨花台、苏州的拙政园……江南到处都是一株株梅花争奇斗艳的景象,梅花颜色不一,除了我们这里常见的黄色,还有白色、红色、粉红色、绿色……各有千秋,一树树的花儿在烟雨迷蒙中凝望静立,仿佛一位位被冷雨湿了青丝的少女,娇艳欲滴……尤其雨花台景区里的梅花,在寒风呼啸的寂寥冬日,依然陪伴长眠于斯的英雄们,怕是也唯有梅,才能有资格慰藉英雄们的灵魂吧!“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王冕的这首诗,是梅花的写照,更是英雄们高尚人格的写照!
想如今,悄然春又至,怕不是造化神奇,于茫茫天地间悠悠时光里,聊赠一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