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子薇的头像

子薇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10/08
分享

——故乡,就是想回,却永远回不去的地方。

1

姐姐出嫁时,正是春天。走在姐姐前面的,是几个挑着丰厚嫁妆的劳动力,箱子,柜子,盆子,被子,上面都张贴着大红色的喜字。

姐姐的嫁衣,是她去三十里路远处的汤沟街选的布料做的,藏青色的哔叽裤子,白底子上起着粉色花朵的上衣。姐姐是被两个和她交好的姑娘搀扶着走出家门的,她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母亲,眼眶里储满了泪水。我和弟弟一直远远地跟在姐姐的身后,与姐姐身边围着的一圈小伙伴相比,我和弟弟与姐姐的距离则要远得多。

太阳挂在西天,姐姐一直朝西走,漫天的彩霞泼在姐姐身上,美得如同一幅画。走过村西头的水井时,姐姐迟疑了一下,深深地对着水井看了一眼。这是供全村人饮用的水井,水质洁净甘甜,水温冬暖夏凉,每次到水井边,自制的葫芦瓢,舀起来倒进嘴里,透心的甜。穿过一片菜地,是一条溪流,清澈见底,长得无边无际,每天早晨,人们在那儿穿梭不息,或洗衣或漂被。那条溪流,我们称之为涧滩。天暖时,在涧滩里洗衣时,人们索性脱了鞋子,不时的,游来游去的小鱼小虾,亲昵地吻吻人们的脚,痒酥酥的。此时,虽然是春寒料峭的下晚,尚有三两妇女蹲在那儿洗菜洗衣裳,见着出嫁的新娘,她们站起身,喜笑颜开地看着姐姐走过涧滩,走上田埂……

铺天盖地的红花草,在和风里摇摆着娇柔丰满的身姿,茎叶是碧绿的,花朵是梅红的。姐姐走进一片松树林,消失在我视线的尽头,再也看不见。大风刮过,松涛阵阵,像是成群的老鼠吃米,又像是庄户人拿镰刀大把地割稻,还像是夏末秋初时有人在池塘里使劲地拉扯菱角菜……前面便是吴庄村,还要走过五个村落,姐姐才能到达她的新家。姐姐的新家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像我们家一样的土墼草房?是不是像我们家一样的也在村子的顶东头?我和弟弟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前方的地里,油菜花已经泛出点点碎金般的光芒,我的眼睛突然被那惊心动魄的光芒灼疼了,趁着弟弟没在意,我快速地仰望了一下天空,手背往眼睛上迅捷地一抹……

回到家时,母亲在灶间忙着,和母亲一起忙着的,还有屋后的剃头二娘和根桩的娘。剃头二娘的称谓来源于她的男人,她男人是剃头匠。剃头二爷身怀一身好手艺,他不仅会剃头,还会劁猪,更绝的,村里人得了肝炎,皮肤像黄表纸,剃头二爷去山上采些中草药敷在病人的手腕上,出个大水泡,水泡消了,病就好了。我们叫根桩的娘为小娘,叫她男人为小爷,小爷也是个有本事的人,犁田耙田的活,在村里,他做得一等一的漂亮。母亲身上系着半截子蓝色碎花围裙,从水桶里捞出雪白的豆腐,起身的刹那,我看见母亲的眼睛红红的。灶台上的两口大锅冒着腾腾热气,一口锅里蒸着猪大肠裹糯米饭,另一口锅里正焖着猪肉,浓郁的香味把屋子塞得满满的。根桩娘说,小兰,成武,把碗橱里的菜往外端。我和弟弟应声端菜走出屋外。门口的空地上,摆着三张大方桌,上面已经放了好些个菜。大黄狗在桌子底下眯缝着眼睛,它在耐心地等着啃肉骨头呢。

我们家的房子是砌成一溜的,门前空地的右边是一口袖珍池塘,名曰小塘,塘埂边的月季花开得蓬蓬勃勃。姐姐住的房间靠顶东头,窗前十来步的地方,是两个壮汉方可合抱过来的大树。那棵树已有近百年高龄,树荫如盖,简直胜过一座大房子。喜鹊在树上欢快地叫着,麻雀在地上旁若无人地跳着。

看着满桌子的菜肴,弟弟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今天这样丰盛的晚餐,弟弟再也没有了站在灶台边等着吃猪油渣子的欲望。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的圆,特别的亮,三张大方桌上的美味,很快地被亲戚友邻风卷残云、消灭一空。母亲和剃头二娘、根桩的娘一起收拾着桌子上的盆钵碗碟,清洗归整后,还回人家。

躺在床上,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清粼粼的月光从木窗栅的缝隙间穿越过来,洒在房内黑黢黢的板结土地上。出嫁的前夜,姐姐在房里收拾她的衣物时,摸着我和弟弟的头说,你们以后要懂事,听话,多帮娘做些活,家里忙不过来时,去磨道村喊我。不知道,磨道村的姐姐家,酒席进行得怎么样了?可有使坏的人们,故意地捉弄新娘子的姐姐呢?睡不着的我翻一下身,垫絮下的稻草窸窸窣窣地响,枕芯里的稻壳沙沙地动。老鼠在床头呼呼生风地窜来窜去,把装稻米的木头缸盖啃得咔嚓咔嚓响,母亲拍几下床沿,老鼠仿佛知道母亲在发火,瞬间缩了脚噤了声。

2

雨前脚走,彩虹后脚便仿佛天宫的大门般,高高地悬挂在门口的大树上。到了下午,天空宛如一块漂洗得干净明亮的浅蓝色竹布,与母亲盘花扣的大襟褂子色彩相像,白云悠闲地飘来飘去,让人恨不能架只天梯,扯下几片来绗进棉鞋棉袄棉被里。远处山坡上的杜鹃花,红得如同仙女不小心抖落下来的彩绸衣裳,近处的油菜地里,油菜花金光灿烂,直向天边铺过去……

我们家的菜园里,豌豆花宛如呼啦啦成群结队飞过来的蝴蝶,落在青扑扑的菜地里,长长的豆角前脚赶后脚地,比赛着往竹竿搭起的架子上攀爬,南瓜花不肯将歇,大朵大朵开得黄灿灿的,或青或红的辣椒屏气凝神地把身体倒立着吊在植株上,西红柿比过年时哥哥折叠的红灯笼还好看……

端午节临近,太阳洒下明晃晃的光辉,热烈里藏着霸气,到了中午,把坐在树荫下的人们都逼出一身细汗来。母亲趁着做活的空当,去吴桥街上买回几把蒲扇,细细地用碎花布绲了边。绲过边的蒲扇,不仅精美好看,也相对要耐用得多。

布谷鸟的歌声清晰动听,有着抒情的明媚婉转,还有着贴近土地的朴实纯真,它们在替庄户人家着急呢。我听上去,那歌声的内容简约却不简单,“收谷,布谷,一样不能耽误。”地里等着人们收割的一望无际的黄澄澄的麦子,把脖颈都盼得酸胀弯曲,再也撑持不住,齐扎扎地勾下头去。日子是金色的,清风拂过,麦浪翻腾,那般富于力度的华美和艳丽,可以与朝阳下的向日葵相媲美。

夏走到端午这儿,便很有了些浓墨重彩的意思——从叶到花,从谷到果,都带着沉甸甸的质感。熟透的桑葚仿佛一只只袖珍玉米,所不同的是,那种浓郁的紫,泛着靛蓝色的光芒,不用去尝,甜味便已经爬上了味蕾,一路攀援上去,把人带进蜜一般的境地里。

小塘里的睡莲已经显露芳容,琵琶半遮面,欲绽还休,它们于一柄柄碧色伞丛中探出身姿,亭亭玉立。我们家后院里,泼天泼地的石榴花,红艳艳的,那般浓烈的色泽,合当挤出汁液来,染指甲,涂粉唇。桃树上结满了润泽饱满的桃子,母亲总在早晨摘下一篮,自家留上十几个,余下的便拎到村后送给了人家。栀子花开得那叫一个欢,洁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地堆在碧绿的花萼上,每天,总有一朵芳香馥郁的栀子花,盛开在母亲的鬓边。

五月五,麦子黄,包好粽子过端阳。母亲念叨时,姐姐回来了。姐姐手里好看的篾篮里,躺着青青的苇叶和苇草,清冽迷人的香芬,让人闻着生出莫名的喜悦。当晚,姐姐和母亲一起裹粽子,粽子里有晶莹剔透的糯米和丰腴肥美的红豆。包好如山的粽子,母亲半夜便起床了,端午的早晨,我们被浓郁的粽香醺醒,起床后,看见煮好的粽子盛放于大号的笸箩里,旁边还有与粽子一同煮好的鸡蛋、咸鸭蛋,稀饭兀自在锅里沸腾着。母亲从田畈里摘回几株带着露水的艾蒿,插在门楣上,扫把那么高,黛色,浓浓的植物草香,飞扬跋扈地钻进鼻子里。

吃过香喷喷的早餐,我和弟弟背着书包去上学了。母亲和姐姐没有闲着,她们穿上长褂长裤,拿着镰刀走进了麦地。下午放学后,我和弟弟去麦地里拣拾遗落的麦穗,走过村口的杳塘时,意外地捡到一只青色的鸭蛋,加上我们家鸭子当天下的五只蛋,鸡下的九只蛋,一共便有了十五只蛋。母亲说,姐姐害伢了,等姐姐走时,让她拎上一篮回家补身子,她肚子里的宝宝要营养呢。

3

弟弟还在换牙,前面已经长成的门牙大得夸张,像是两块石板。我笑他,他便扑过来追着我打。打不着,一恼哭将起来。我远远地站着羞他,弟弟的脸皮臊得通红,嘴巴咧得更大。过一会子,传来母亲的轻喝,好好的,嚎什么嚎?走到门口的母亲,放下肩膀上的锄头和手上的菜篮子,弟弟得到救星般地扑过去,一张嘴,有血流下来,紧跟着,落下一颗牙。母亲朝弟弟张开的嘴里瞅了瞅,一边将那颗牙朝我们家房顶上一扔,一边说,小小门牙,跳上房顶,今晚发芽,明天长大。弟弟听着,咧开嘴笑了。

门口的树上结了一串一串的果子,黄豆般大,原本青色涩嘴的果子,现在变成了灰紫色,一粒一粒的,宛如小小的仙子,荡漾在枝叶间,诱惑着立于树下的我们。我们拿竹竿去够,去打,然后拣起来,也不用洗,直接丢进嘴里,一咬,吐掉绿豆大的核,整个人便跌落进糖罐子里。

夜幕落而未落时,我们这些孩子喜欢沿着石头台阶走下水边,拿脚去打,拿手去戽,总不能尽兴,于是,随手从岸边够来小瓦片石片,打起了水漂。那些小瓦片石片仿佛知悉我们的心思,在清碧的水面上,忽上忽下,忽深忽浅,水老鼠似地弹跳着。水里的风景,被搅得细碎零乱。偶有熟透的黑褐色的泡桐果子落下来,鱼儿黄蟮们的清梦,想必也被无奈地搅碎了。

下晚时,门口便被泼洒了好几脸盆的清水,腾腾的热气从地下钻出来,随着清风的吹拂,渐渐地飘散了。夜色沉下去,猪卧进圈里,偶有鼾声响起,翻一个身,梦呓似地咂咂嘴。鸡啊鸭的悉数钻进竹笼,打起了瞌睡,母亲将它们拎进屋后的院棚里,受惊的鸡鸭叽叽咕咕一会子,随着笼子的平稳落地,它们渐渐地进入梦乡。大人小孩们坐在我家门口的大树下。天上,繁星点点,月悬苍穹,小塘恰似一幅水彩画,水里是另一个天空,也是繁星点点,也是月悬苍穹,只是,那里的风景更美丽多姿,周围的泡桐、灌木齐齐地倒映其中,其境其景,让人生出置身仙境的恍惚与飘然。

蜻蜓,蝴蝶,鸟儿,早已归巢。唯有荧火虫,一个一个地提着盏灯笼,在黢黑的田畈、墙角旮旯里来回逡巡穿梭。天上的星星眨巴眼睛,人间的荧火虫晶莹闪亮。兴高采烈地忙着炫耀夜光礼服的荧火虫们,运气不佳时,便撞到我们这些正愁无事可供消遣的孩子们的手上,我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一个,抓一个,见两个,抓一双,不消多长时间,一只小小的玻璃瓶里,便有了数量可观的荧火虫。一只手抓着瓶子,另一只手覆在上面,那覆上去的手立时被施了魔法,呈现出通透的瑰丽晚霞般的色彩。一群孩子围拢过来,争先恐后地轮流将肥嘟嘟的小手盖上去,然后,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正疯得起劲,树下乘凉的大人们嫌吵,终于忍不住,一声轻喝,还不坐下来乘凉,才洗的澡,又要皮得一身汗。疯得意犹未尽的孩子们,恋恋不舍地各回各家。

平日连夜晚的时间都忙乎着缝缝补补、纺纱做鞋的母亲,唯有夏日的夜晚才肯将歇,她的手上抓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躺在竹榻上的我和弟弟,数着天上的星星,我说西边那颗星最亮,弟弟说东边那颗星最亮,我说南边那颗星最亮,弟弟说北边那颗星最亮,争着争着便吵起来,忽地腾空而起,如同两只好斗的公鸡,简直要扭打开来。原本为我们轻柔煽风拍蚊虫的母亲,下手的力量骤然加重,“啪啪”两下扑打在我和弟弟身上,我们噤声住手,噘着嘴巴百无聊赖地复又躺下。

夜,将嘈杂的声响一一过滤掉。蝉在枝间梢头上唱着歌,声调是温和的,不再如白日里撒泼似的声嘶力竭。就是啊,谁能招架得住如火般烈日骄阳的炙烤呢?清风在耳畔抖着翅膀,蝉唱,蛙鸣,一声叠一声地盖过来,我的眼皮渐渐地沉重,星也朦胧,月也朦胧,蝉声渐消,蛙声渐悄……

4

双抢开始了,种田的母亲,教书的父亲,周潭中学高中生的大哥,太湖师范中专生的二哥,一起戴着草帽,穿着长褂长裤,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田间收割金黄饱满的稻禾。我和弟弟跟在他们身后捡拾散落的稻穗。等稻禾全部堆放到稻床后,一家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了,在石磙上脱谷的,用水车抽水灌溉稻田的……

小爷被母亲请来犁田打耙。小爷的脑后脖颈处,有只小馍般大的包,母亲说,那叫风气包,是常年挑担子压的。小爷褂子的胳肢窝那块总有一大块黄渍,母亲也有,母亲说,庄户人家汗淌得有涧滩水那么多,淌长了,汗就变黄了。我喜欢看小爷犁田耙田时的样子,他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耙具上,身体随着水牛拖拉耙具的韵律摇晃着,边扯开嗓子唱他自己编的歌曲。究竟是些怎样的唱词,我听不大清楚,只知道他唱到末了,是一定会将嗓子提得高高的,以长到不着边际的“呵呵呵”音结束。他停下来后,在下一曲开唱前,整个人仿佛喝多了酒似的,沉醉不语,脸膛红彤彤的。

最辛苦的是母亲,她在田里劳作好一阵子,再赶到菜园里摘菜,我给母亲打下手,剥毛豆,洗菜,烧火。这期间,我们家的伙食特别的好,当天生的鸡蛋鸭蛋,会被母亲做出不同的花样,炒鸡蛋,摊蛋饼,鸡蛋汤。咸猪肉派上了大用场,炒进毛豆里,炒进干子里,鲜嫩的茄子被切成瓣,与蒜泥等作料一起蒸在饭锅里。山芋粉圆子,与豆腐一起烩,偶尔同从吴桥街上割回家的猪肉一起红烧。还有母亲晒制的鲜香的腐乳和黄豆酱。母亲春上亲手做的葛粉,被冲调成甜美的半透明的稀糊,在小爷和父亲他们从田畈、稻床归来时,母亲递给他们每人一大碗。

吃饭时,父亲和小爷面对面地坐着,母亲从吴桥街上买回来的高粱酒,他们一人一杯,碰一下,“吱溜”一声脆响。我时常纳闷,母亲常交待父亲少喝酒少抽烟,却总是在父亲回学校时,将从吴桥街上买回的高粱酒和东海牌烟,塞进父亲的行李中。我们几个孩子跟往常一样,每人在饭桌上搛些菜,便坐到门口的大树下。母亲往大钵子的淘米水里加稀粥和细糠,搅拌均匀后,两只黑猪在母亲“啰啰啰”的呼唤声中,屁股一崴一崴地走过来。母亲扬起手中的葫芦瓢,稻子洒到门口的空地上,成群的鸡扑楞着翅膀,节奏欢快地把嘴直往地上啄。鸭子“嘎嘎嘎”地亮着嗓门,从四面八方朝着细碎的菜叶和螺蛳奔跑过去。大黄狗不知道跑哪儿打野食去了。我去饭桌上搛菜,父亲教训我,你这伢,喂鸡鸭狗猪这点小事,你不能去做,换你娘吃饭?母亲的耳朵真是尖,我还没吱声,母亲便回话了,你们先吃,我一会就吃。我们家的残羹剩饭,永远由母亲一人大包大揽。

忙完双抢,交完公粮,吴桥公社开始挨个村子地放电影。小孩子开心,大人开心,老人更开心。夜晚,一轮圆月悬挂于深邃的夜空,无数的星星眨着眼睛。中院村边的稻床上,密密匝匝地站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们饶有兴致地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宽大的屏幕。得意的蚊虫们四下纷飞,满世界都是他们的美食,也偶有不走运的倒霉蛋,被人们粗糙的手掌或者巨大的芭蕉扇瞬间击毙。看不够的我们,来天再赶到别的村子里去继续津津有味地看。那天在周潭村,电影结束后,人群四下散开,稻床重新回复原始的宁静,在月光的照映下,一片明晃晃的白。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往前走,前方一片空地,平整镜光,我正准备一脚踏上去,被母亲一把拽住,我方惊觉那是个水塘,水塘里,也是一轮圆月悬挂于深邃的夜空,无数的星星眨着眼睛。

5

晚稻秧长出尺把长时,天还是热的。母亲说,秋后一伏,今年有秋老虎呢。

每天中午放学后,我和桩妹去捞田螺。我们手里拎一只小小的木桶,另一只手里抓一只绑着长长竹竿的网兜,走在田埂上,眼睛在秧田里逡巡。每每看到一只田螺,我们的眼睛便情不能禁地放射出灼热的光芒。卧在秧田里的田螺,模样煞是可爱,如同卧于巢中鼾睡的小鸟。田螺捞得总是很少,远远不够家里鸭子的吃食。我和桩妹最后必是下到水位很浅的楠塘里,大把大把地往木桶里捧螺蛳。塘里的螺蛳多得捧不完,只是,它们的壳是厚的,颜色发青发黑,不像田螺薄薄的壳,呈现出金黄色的晶莹剔透的质感。顺带着,我们还会再走下塘泥里,用双脚踩河蚌。回家后,将河蚌的肉剪碎,看着一只只肥嘟嘟的鸭子,大口大口地往扁而长的嘴里使劲地吞咽着螺蛳和河蚌肉。它们原本就很长的脖子,简直要伸到天上去。

天太热了,好像比正夏时还让人受不住。母亲的嘴巴不时地发出“咝咝”的声音,我盯着看时,才知道母亲的腮帮子肿了。天热,人易上火。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哦,母亲边叹,边往嘴里含了一块浸泡得绵软的桃树皮。

轮到我们家放牛了,我一大早便起床将大水牛牵到村外的山坡上吃草。山芋藤子在地里牵牵扯扯,直把整个一块地铺排包围得水泄不通。棉花的植株已经长到小树那么高,棉铃已经滋长出来。糯稻的穗子,像是怀孕的妇女,肚子直往下坠去……

母亲在煤油灯下,编织起了草鞋。大山离我们家有十几里路,有座属于我们中院村的山,已划分到各家各户。我们家的那块山,远远看上去,还没巴掌大,但走近了,砍起柴来还要砍个七八头十天呢。母亲一大早煮好稀饭后,便去了大山。星期天,我和弟弟陪着母亲一起去。母亲穿草鞋,我和弟弟穿球鞋。天不亮,我们就起了床,穿着长裤长褂,头上戴着草帽,草帽下还压着条披挂下来的毛巾,从头到脚都被裹得严严实实,拿着镰刀、扁担、绳索,往大山走。十里长的小路,我的感觉还不是很累。朝阳从山上探出头时,我们抵达山脚。我和弟弟渐渐地感到力不从心,越往上,越是艰难,山上长势旺盛的茅草简直将人整个地淹没了,再多走一步,都是举步维艰。终于抵达,开始砍柴,虽然千小心万谨慎的,双手还是被那些丛生的荆棘刺得生痛、出血。只一会儿,我和弟弟便撂了家伙,坐在厚厚的草地上吃起母亲摊的饼。

中午,母亲为自己捆了一大担柴草,只象征性地为我和弟弟捆了两个小草把般的担子。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此话一点不假,才走出不远,弟弟脚下一滑,便摔了狗吃屎。个子小,骨头韧性好,弟弟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滑溜溜的山石。

每到狂风暴雨大作的日子,我家草房子便有很多地方漏雨,大桶,小桶,大盆,小盆,全都充当了接水工具。那个星期六,狂风暴雨格外地猖狂,母亲带着我和弟弟住的那间房顶上的草,被掀得一开一合,惊恐的母亲没有丝毫犹豫,当即架好梯子,怀揣麻绳爬上屋顶,朝着四面八方将麻绳扔下去,再下地,往几根粗大的麻绳末端绑好巨大的山石。等这一切处理停当后,母亲累得气喘吁吁,眼睛血红血红的,她还没来得及脱下水淋淋的衣裤,大哥从周潭中学回来了。一路上,狂风的吹打,雨水的浸泡,大哥的眼睛也是血红血红的。母亲诧异地问他为啥不上课,大哥说他的脚趾昨夜被老鼠咬了,疼得厉害。母亲看了看大哥的脚,又一头扎进雨地里,去求村里的郎中为大哥敷草药……

6

磨剪子来——戕菜刀!矍铄精干的老人,挑着简单工具,他的声音,朴实,纯粹,世俗,温暖。

清晨,我去村西头的水井挑水,虽然,只是小小的两个木桶,但一路上,我还是得歇上两三回。倒进硕大的水缸后,再去挑一回。然后提着粪箕、粪铲去拾粪,把中院村的角角落落都巡视一遍后,总能满载而归。

晚稻入仓后,田畈里变得前所未有的荒芜——麦子、油菜的种子,睡在土里,正蕴藏力量,蓄势待发。百无聊赖的我们,从地窖里拿出山芋消磨大把的时光——山芋片煮稀饭;火烤山芋;山芋粉圆子;煮熟的山芋去皮捣碎摊薄切成条或角,晒干炒熟,又脆又香……

冬天的水也在做减法,它是在不知不觉间被风干的,村里村外大大小小的池塘里的水一寸一寸地缩下去,我们的皮肤总是没完没了地缺水,唯有鼻涕匪夷所思地多起来,一不留神便不自觉地淌下来。年幼的孩子全无美丑概念,拿袖子一擦,或者干脆伸出舌头去舔,竟至嘴唇周围的皮肤赤红皲裂,疼了哇地张大嘴巴,哭起来,粗心的大人这才惊觉。

白日一天一天地短下去,黑夜一天一天地长起来,及至冬至这天,达到极限,而后,白日一天一天地长起来,黑夜一天一天地短下去。说起来,吃了冬至面,一天长一线,而母亲在冬至这天早上,一定要用高粱粉做汤包般大的汤圆,还用小麦粉做粑,萝卜白菜心,给家人吃,也祭祖。冬日宜吃糯米食,它是暖性的。母亲说,月子里的女人,要吃糯米蒸熟晒干炒制的香喷喷的炒米,拿鸡汤泡上,那是上好的调养身子的补品。

姐姐就快生了,我看见母亲为即将做月子的姐姐,忙得不亦乐乎,有好吃的,还有宝宝的小衣裳。母亲的眼神里,有欣喜,也有些许的担忧,中院村里偶有妇女,生孩子时,生着生着就去了惨屋里——死了。

贪玩的我和弟弟,总会趁着母亲在地里、菜园里忙乎得管不着我们时,三五成群地斗鸡、跳田、踢毽子、跳绳子,一不小心,恼了,便不疼不痒地吵嘴、打架。一些胆子颇大的或大或小的孩子们,他们还有更好的娱乐方式,踩着高跷,盛气凌人地在池塘里厚如砖头般的冰层上行走,我只有眼巴巴、馋嘴猫似地观赏着、羡慕着,任由他们怎样地诱惑,也断然不敢“越雷池”半步。清闲的日子里,和我一起观赏踩高跷的,还有三三两两吊着只黄烟袋的老爹爹,双手拢进袖筒里的老奶奶,他们历经风雨沧桑的眼睛眯缝着,脸上的笑纹绽放如菊花。

晚上,昏黄的煤油灯下,我和弟弟分坐大火桶的两端,腿上搭着厚厚的棉垫,做着老师布置的作业。弟弟是个调皮捣蛋的主,突然,他咧开嘴哭起来,高高地举起左手,中指上挂着一只用空的墨水瓶。卡长了,瓶子里出现负压,手指血液循环不通,被卡住的中指明显地发紫。母亲迅疾地瞥一眼,一阵风似地拿来一把小钉锤,让弟弟把左手平放在桌上,朝着瓶口砸下去,那一锤让墨水瓶口一砸两开……

夜晚的窗外,凛冽的寒风,带着尖厉的啸音,和树木纠缠,和枝叶纠缠,携带着一股憋足了劲的回旋之力,撞击着门窗,撞击着墙壁,撞击着我们的耳鼓。这样鹤唳的风声,是我所不喜欢的,它的泼辣,它的尖刻,它的肃杀。幸好,在无比寒冷的夜晚,有着厚实温暖的被褥、热气腾腾的火桶、贴心贴肺的亲人。

无雨雪的日子,在我尚且没有从香甜的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母亲等待灶堂里最后一把煮着一大锅稀饭的火苗熄灭,迎着第一缕晨曦,用棒槌敲碎池塘里厚厚的冰层,清洗我们换下来的衣服鞋袜,还有彻夜温暖我们身体的被单。洗好衣物赶回家的母亲,从稀饭里盛出一碗米汤,兑些清水,把清洗干净的衣被放进去,再拿出来拧安,晒在阳光下。那些贴紧我幼小身体的衣服和被子,不仅挺刮,还格外的温暖,我的睡眠,因了这些加了米汤元素的裁剪各异的棉布,而更加地踏实、温馨、厚重、绵长。

冬天的日子,简单,素朴。一锅稀饭,母亲腌制的咸菜、萝卜干;一锅干饭,自家菜园里种植的青菜萝卜大蒜芫荽、沸腾于煤油炉上母亲腌制的霉干菜锅子,便是我们全家的一日三餐。母亲以她一双勤劳的双手,以她亲手烹制出来的简单饭菜,把我们几个吃什么都长肉的兄弟姊妹,喂养得干净伶俐健康茁壮。

最高兴的是,父亲隔两周或三周从几十里外的汤沟中学归来时,母亲会在火锅里,放上自己制作的豆腐、山芋粉圆子,偶尔火锅里还会加上浓香馥郁的肉和骨头。

晚上,母亲纳鞋底,父亲一旁坐着,边抽烟,边讲些他看到听到的逸闻趣事给母亲听。母亲的脸上漾着浅浅的笑容,腮上一抹淡淡的红晕,宛如抹了胭脂般的好看。母亲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富有才华的父亲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跟母亲讲?背着母亲,我向父亲说出了我的疑惑。父亲温和地回答我,小兰,你娘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她的见识、心胸、勤劳和坚韧,十个有文化的女人,九个都赶不上。

7

一场大雪落下来,村庄和田畈陷入白茫茫的童话里。屋檐下的冰流子,挤挤挨挨,像是老爹爹下巴上长长的胡须。

我下到菜地里,将萝卜自菜地里拔出,拍净雪和浮土,以手指剥除外皮,雪白细腻的肉身,一口一口地咬下去,清脆甘甜。牛在坡地上啃着草,赶到村口时,不管不顾地径直拉起了粪,身边若是没有稻草,只用手一掌一掌地抟起,贴于墙上,干了揭下来,烧灶,简直赛过柴草。说起来,鲜花插于牛粪上,其实,牛粪得天独厚地有着其它畜粪所阙如的青草的芬芳。

饱经风霜雨露的大头青,出落得滋味丰美,冠绝各色菜蔬之巅,其菜缘也是好得无与伦比,清炒,油焖,炖煲,烹汤,与各色荤腥搭配,都是叫人百吃不厌的至珍美味。不似胡萝卜,必须有大蒜陪伴着,如此,不仅仅为了色彩上的香艳,更是为了成全味觉上的提升,腥涩味化尽,只剩下满口余香……

与孩童比肩高的大缸里腌着白菜,母亲空闲时,便穿上胶鞋站上去来来回回地踩,最后总不忘拿大青石压上。大坛子里腌着萝卜,母亲趁着烧菜纳鞋底的空当,拿棒槌一下一下地往里压,回味了,掏出一把,拿菜籽油炒上,爽口的嘎嘣脆响。来年酥烂,盛出一碗,放水大椒,锅里蒸了,雪白的米饭,可以扒下三大碗。

夜里,弟弟生病了,他说看到踏板上站着一个人,火红的眼睛呢。母亲穿衣起身,喂弟弟喝了一缸子白开水。然后,拿来一只碗,里面装满米,外面裹一块红布,在弟弟脑袋上方划圈圈,再打开看时,米似是浅了些。母亲喊,成武哎,家来噢,别怕,回家睡觉(音:困告)了,成武哎,家来噢,别怕,回家睡觉(音:困告)了……弟弟睡熟后,母亲说,火焰高的人,看不到鬼,火焰低的人,能看到。小孩子火焰是低的,成武是吓着了。我一听,只觉得身上的汗毛管子竖起来,紧紧地搂着母亲的脚,死劲地闭上眼睛。

第二天一早,我们起床后,母亲将被单换了。我便羞弟弟,丑哦,昨晚坐轮船去芜湖了。弟弟便追过来打我。看着活蹦乱跳的弟弟,母亲交待我们,晚上在没人的地方,听到不熟的声音,千万不能答应,搞不好是鬼或者快死的人的鬼魂在喊你,你一应,魂也就跟着走了。

隔上几日,货郎便要光顾我们中院村。货郎一肩挑着摆满琳琅满目物品的担子,一手“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节奏均匀地摇晃拨浪鼓,远远地见了他的身影,听到诱惑力十足的鼓声,我便有冲进家里搜寻牙膏皮、鸡肫皮的冲动,货郎担里的糖呀,要多甜多甜,要多香多香。我的冲动,终究不大可能付诸行动,因为那些被收拣在角落里的牙膏皮、鸡肫皮,通常都会被母亲悉数拿去换了针头线脑。我唯有百般惆怅,眼睁睁地看着货郎重新将担子挑在肩上。

我们家焐的小鸡,性急的已经将脑袋钻出蛋壳,偶有一只鸡蛋露在外面,母亲便骂,不好好做娘,回头不给你米吃。老母鸡懂话似的,将露出来的鸡蛋,往身下拢了拢。一窝小鸡孵出来后,母亲在每一只小鸡脖颈的后方,涂上洋红,它们跑起来时,宛如滚动的小绒球,真是让人心疼。

大太阳的日子,母亲将菜籽倒在簸箕里,晒出去,等到太阳的光芒渐弱,母亲将各色菜籽小心翼翼地收起来,重又装进自己缝制的大大小小的线袋里。

楠塘里的水被车干了,母亲将分到的一大筐子鱼,大的腌起来,小的,放了很多很多的水,红烧了,那么多的鱼冻子,够我和弟弟拌上好多顿饭呢。

家里请来了中院村唯一的女裁缝。母亲那些天一刻不停地忙着,糯米煮熟,晒成米胚子,再上锅与沙子一同炒,喷香喷香。柴火熬制山芋糖稀,它是炒米糖、芝麻糖、花生糖、糖豆子不可缺少的配料。泡黄豆,磨黄豆,做豆腐。洗净抽屉,做炒米糖。用淌面盘子做米面——一锅一锅地蒸,然后挂到外面擦洗干净的竹竿上晾凉了,再卷起切成条,晒干。还有,炒花生,炒蚕豆,炒米角,炸糯米圆子,炸肉圆子……

8

大年二十九、三十,我们家的门槛简直都要被踏破了。请父亲写春联的乡邻,络绎不绝。乡邻们称父亲为“大先生”。母亲在灶间忙着,父亲在堂屋忙着。我们家的中堂是一幅巨型的老虎图,那只老虎腾空而起、威猛无比,一副随时可能跳出画外的架势。两边的楹联上写着: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再下方便是落地的条形几,八仙桌紧挨着条形几,父亲就端坐在八仙桌边写春联。

除夕之夜的团圆饭,母亲必会请来离我们家不远处的一位孤寡老人,母亲随我们孩子叫她二娘。二娘来时,拎着一只火球,它是一种取暖工具,带有把手的小瓦钵,像极一只圆形的小篮子,只不过,前者是黄土经窑洞特有工艺烧制而成,后者由竹篾或藤条细细编织而成。二娘到来后,放下火球,坐进大火桶,她要咳上好一会子才能平息下来。这一餐饭,母亲只为二娘一个人搛菜,边搛边说,多吃点,二娘。饭后,母亲将崭新的压岁钱分别塞到我们几个孩子手上,二娘也有一份,每人一元。二娘必会推推搡搡好半天,终会被母亲硬塞进她的大襟褂子里。我送二娘回家时,二娘一路上跟我说话,很多话其实已经说过无数回。二娘说,你娘不光干事一把好手,粗活细活,都做得停停当当,心也好着呢。你爹和奶在世时,你娘端饭,递茶,抹身,洗澡,把他们服侍得周周到到。你爹和奶后来同一年过世,一个年头,一个年尾。过世时,你大还在绩溪教书,一下子回不来,你娘捧头起水,披麻戴孝,不易哦。你大赶回家后,去你爹、娘坟前哭得伤心呢……

大年初一,“大戏”登台上演。过年前排练了大约个把月的八位姑娘,已经开始了巡回演出。她们每人肩头上挑着一对花篮,韧性良好、被日月风霜漂染成赭红色的细细的扁担,与能歌善舞的姑娘的腰肢一样,弹起,落下,柔软得似乎要断掉,却总也断不掉。她们唱黄梅戏——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麽杆子麽叶开的什么花……又唱民歌——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唱,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歌词、唱腔一变,姑娘们的舞姿也就变了。

大年初二,弟弟一早跟着父亲去给外婆拜年,母亲准备好的竹篾篮子里,躺着一刀猪肉,两包红糖,几斤挂面,两条雪白的方片糕。我赖在家里不肯跟着去,我要等姐姐。

半上午时,我远远地看见姐夫挑着一担稻箩,姐姐跟在姐夫身后,迎着阳光走过来。稻箩里沉甸甸的,一头是我那肉嘟嘟的胖外甥,另一头是拜年的各色礼物。挑在稻箩里的外甥,随着姐夫扁担的上下弹跳,晃晃悠悠地东张张西望望。母亲将外甥从稻箩里抱出来,喊了声“我心嘞”,一口亲上去,紧接着,麻利地撇开小外甥的两腿,一泡尿,热气腾腾的,简直飙到房梁那么高。

年来得太慢,却走得太快。我们这些孩子尚陷在年的香芬和喜气里,母亲说,过了三天年,又是原还原。初七不出,初八不归,很快地过去了;正月十五闹元宵,也很快地过去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年飞奔而去,百般失落,万般不舍。

9

岁月更迭,世事变迁。而今,中院村的田畈坡地,日渐荒芜;小楼别墅,却如雨后春笋般地悄然林立。但在我记忆的河流里,在我情感的沃土里,中院村永远是我笔下的样子——民风淳朴,泉水清冽,鱼肥禽壮,谷米飘香……

(原发于《辽河》2014年第五期)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