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夜
1.
半夜里,她被楼下的猫叫声吵醒三次之后,终于霍地从床上弹起来。
这种情况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于她而言,今夜尤为聒噪。
每次醒来她都看了眼手机,她发现还没有到凌晨两点钟,而她每次睡着却不到一刻钟。
近一个月来持续的高温天气,让人燥热难当;呆在空调房里,则又窒闷难受;最要命的是在这酷热天儿里她还受凉咳嗽半个多月了,各种药片都当饭吃了喉咙里还是时不时地生出难抑的痒意,咳得痰里总是带着一丝腥味,咳无可咳时只能机械地发出沉闷的吭吭声:这一切,让她根本无法安静片刻,恨不得一掌劈了自己,简直就是生无可恋了。
并且,在几个小时前,她一从超市下班回来,就忙着做好晚饭,装好饭菜便骑着电瓶车送到医院给公公婆婆吃,然后刚好到了八点,她又紧赶慢赶来到五里之外的实验中学,那时正是儿子下自习的点儿。把儿子接回家,俩人吃完饭,她便督促儿子洗澡做作业。刚忙完一切,她就收到女儿要生活费的信息,便又打开支付宝鼓掏了半天,以至于想着所剩不多的余额她更是烦躁不安,直到躺倒在床上亦是辗转难眠。
她是在想到自家男人的时候才略感欣慰慢慢睡着的。这么晚的点儿,他可能正手握方向盘驾着自家的小货车,风驰电掣地往家赶呢。
她得赶紧睡睡,等到他回来时,应已是凌晨一两点,他肯定饿极,她得起来为他做点吃的,为他准备洗澡的衣服,然后听他讲讲今儿鸡场的情况,然后再眯一会蓄足精神,准备投入又一天的战斗呢。
唉,这生活可不就是打仗吗?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敌人需要面对与消灭。
总之,就是生活不易,且过且喘息呗。
现在,楼下的野猫不时地呜叫,三番两次地打搅她的睡眠,让她感到一股无名怒火蹭蹭地蹿到自己的太阳穴上,然后又被迫四下游走,灼烧得她想大声尖叫呼救。
2.
然而,她极力地忍住了。
她一向是个很自制的人,更何况她是这幢楼里最乖巧贤惠的女子。别人招呼她一声,她都微微一笑颔首示意,她觉得自己无论是哪个方面都担得起来自各个方向的目光与问候。
她真的在乎别人的眼光与别人的评价,包括家人。
谁不在乎呢?
她倒不在乎来自父母与儿女的挑剔。她总是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几份,分给他们,唯独没有想到自己。
他也应该不会挑剔她。
她应是他最愧对的人。
她与他结婚那会儿,正是他们家徒四壁时,别说首饰,连婚礼都是怎么简单怎么操办的。
她记得那是深冬腊月,大雪覆盖了世界,爱情覆盖了她的天地。他对她说:我一定要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为此,他也真的很努力。 干什么挣钱他就卖力地做什么,什么 洗车、保险、种植花木、物流、 货车司机等等他都干过。虽然总是盈少亏多,倒也不至于倾家荡产,一家四口饿饿吊吊也就挨过来了。
前年这边猪瘟流行,鸡市很火,他又干上了养鸡的行业。这不,从去年到今年,他每天家里鸡场两头跑,但绝不让她踏进鸡场半步,他说怕她受不了刺鼻的鸡屎气味。
他为了补偿她,曾于结婚十周年那天,花一干多元买了一条细丝黄金项链给她。
她一直没怎么戴。
他知道她不是不喜欢,而是不舍得。
3.
夏至之后,轻衫更薄。
每每望向镜中,一种遗憾漫上心头,迅速笼上她的双眼,让她有一种几欲掐死自己的冲动。
但是,她还是竭力压住这汹涌的灰色情绪,平静地面对镜中的自己。
她把目光移向低处。
脖颈上,空空如也。
那里曾经有一条纯金的细若发丝的项链,还有一粒黄豆大小的纯金吊坠,衬着她没有一丝皱褶的嫩白脖子,及浅浅的锁骨,透露着一种简约与妩媚的光泽。
想起那条项链,她的头发丝都在蜷缩,快要滴出泪来。
因为她早已把它弄丢了。
那是一次同学聚会,也是她参加的唯一的一次聚会,她穿上了一直不舍得穿的掐腰碎花连衣裙,放下了之前一直束成髻儿的齐肩长发,戴上了那根细丝项链,恍若又回到了烂漫而自信的青春岁月。
那次聚会,许多男女同学邀请她跳舞,她不好意思拒绝,以至于最后累得手脚瘫软,晚上回宾馆匆匆洗澡便倒床就睡。直到第二天回家她在自家的浴室里换上家居服时,她才发现脖子上的项链不见了。
她不确定那项链掉在哪里,只能作罢,但她为此懊悔了大半年。
无论是因为它的价钱还是因为它凝聚的情意,都让她万分不舍与愧疚。
从此,她对项链之类再也不作奢望了。
4.
确定了猫叫声就在楼下的院墙上之后,她跳下床趿上塑料拖鞋,从床头柜摸到手电筒,准备下楼去找块小石头赶走那该死的猫。
其实农历五月十三的月亮已趋圆满,不失明亮,因此她没有摁亮家里任何一盏灯,也没有打开手电筒。
轻轻悄悄地踏出卧室,路过儿子卧房时,她在门前顿了顿,似乎听到了他均匀的呼吸声,她才放下心来。这孩子上初二,这个学期成绩下滑严重,据老师反映,他上课经常打瞌睡,精神不济,估计是晚上玩手机影响了睡眠。为此,她每天晚上盯着他完成作业,让他玩上二十来分钟手机,然后看着他上床灭了灯,她才关门离开他的卧室。
经过客厅, 她瞥了一眼凌乱的茶几与早已空空的塑料果盒,心里兀地堵塞了起来。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打扫卫生与采买了。
前天婆婆干活时不小心摔倒,以至于腿部骨折,还住在医院观察治疗呢。小姑子远嫁在外,不会为此回来看护;他那早已离异的哥嫂拍拍屁股丢下两个孩子给老子老娘,自个儿却多年不回家,自然是指望不上;她便责无旁贷地扛上了照顾婆婆的任务。她从没指望到公公婆婆能帮自己一把,却也没料到现在每天上班还得一天往医院跑三趟,忙得几乎脚不沾地,身不沾椅。
果盒里自正月之后,坚果与水果便屡屡缺席了,儿子每天必须要吃的一个苹果这几天也没有到位。她想,明天一定抽空去买几个苹果回来,再紧也不能苦了孩子啊。
她还看到了茶几上的绿植。那是一盆水养的富贵竹,一共有九根,比买的时候都长高了许多,葱绿而狭长的叶片之间杂有一两片枯黄,瓶中水看上去已剩不多,几近富贵竹交缠错杂的根部。唉,罪过啊,已好几天没换水了,快把这尤物给糟蹋了。
快出门时,换上一双浅灰色的平底布鞋,她又看了一眼鞋架上静静地摆放着的皮鞋、运动鞋与拖鞋,闻着从它们里面散发出来的隐约的塑胶味与酸臭味,她的心更堵了。唉,不是天公不作美老是阴雨缠绵,就是忙,这春季的鞋子什么时候能好好晒晒,全收纳到柜中啊。
5.
她拧开防盗门,然后轻轻虚掩,看到门口还放着几袋垃圾,她便顺手提起蹑手蹑脚地下楼。
经过三楼和二楼时,她木然地望了一眼人家那紧闭的防盗门,同时也感受到了那门自内而外散发出的冷硬与漠然。
她依稀听到二楼人家屋里有小孩咳嗽的声音,她脑子里闪过了一张又瘦又尖的小男孩的脸,他的父母已与去年离异,他和妹妹跟着爷爷奶奶过,喜吃零食,爱玩手机,稍不合意,他就大哭大闹,整幢楼人就不得安生。真是可怜哪!她想,生了孩子的父母有什么资格离婚?
来到楼下,她看到皎洁的月色下,小区的院墙上爬满的葡萄藤、南瓜藤与丝瓜藤都自由地舒展着柔软的茎蔓,那猫却似乎无影无踪;一溜儿车辆整齐地停放在院墙下,一律屁股朝外,清清楚楚地露出各家的车牌号。
她揉了揉眼,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的眼睛,她发现自家的车位被占,而那蓝色的小货车正泊在那里。
她随手把垃圾袋放到楼下的垃圾桶里,然后径直走向小货车。
这辆小货车其实是一辆小汽车,是他花三万块钱从朋友那儿买的二手车,他把它改装成敞蓬式样便于每天拉货用。
他人呢?她心中闷过一丝疑虑,但仍悄无声息地走过去。
她似乎看到驾驶室有火星一明一灭,然后她又闻到了一丝尼古丁的气味。当她轻轻悄悄地,像猫一样走近半开的车窗时,她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他闭眼靠在椅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耳朵里戴着耳麦,左手枕着后脑勺,右手夹着半截香烟,有一截烟灰欲落未落,燃烧的部分正闪出一丝猩红,有点惊心的触目之感。
这么晚怎么坐车里不回家?她正准备开口叫他,忽然她闻到了空气中隐约夹杂着一丝截然不同的气味,淡淡的,温润的,甜美的,香水味。这分明不是她为他备的车用空气清新剂散发的气味,那是她独爱的柠檬香味。
仿佛有什么在她心里嘣地断裂了,但她努力地屏住呼吸,又轻轻地退到离车五米开外之处。
6.
这时,有一团乌云悄悄遮住了明月,夜色晦暗了许多;院墙那端的猫又长长地嘶叫了一声,格外刺耳。
她捂住胸口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仿佛才想起刚才下楼的初衷,便俯身在四下的水泥地面找小石子,但寻了半天找不到一颗那最平常最原始的玩意儿,心里便愈发的恼怒,一念之下腾地起身飞也似地往小区外奔走。
仿佛感觉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在这夜深似海的尘世里大口大口地呼吸自由的空气。
顺着院墙外的马路一直向左急走了近一千米,她终于放慢了脚步,最后在路边停了下来。
像一尾被一个个浪头冲向岸边的游鱼,呼吸终于顺畅了片刻,便开始思索接下来的方向。
她的前面正是个十字路口。
向左直接通向街心,那里有通明的灯火,夜市不散,花红酒绿,笙歌不断。或许她走过去坐在某家的包厢里找个同病相怜之人,一起喝个酩酊大醉,万事皆休,未尚不可。
向右则直达本市北大门的高速入口,那里又幅射出数条道路,蜿蜒曲折,飞速汇入五湖四海,苍苍茫茫,不知所踪。或许她奔过去钻进任何一趟列车,无问西东,任意南北,恣意淋漓,倒也洒脱。
向前则是本地正在大规模扩建的新区,那里曾是大片丘陵,坟茔无数,已被推平成一马平川,民居、厂房、校舍都在规划建成中,破坏与新建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诠释。或许她可以前去瞧瞧,听听夜色下无以安息的魂灵的低叹与彻夜不休不眠的虫鸣交响,不失为一个出口。
唯独身后,那夜夜聒噪的猫叫,那各种藤蔓缠绕的院墙,那陌生的香水味儿,那吵闹声不断的高楼,那一室凌乱的客厅……无不让人心烦意乱,百结愁肠。或许她可以把心一横,不管不顾,两手一推,两脚一迈,插上翅膀,飞向远方,海阔天空,烟消云散,岂不快哉?
7.
但她望了望四面,感觉夜色迷茫,空气渐凉,于是慢慢地蹲下身来,用手电筒的柄端敲打着地面。
但是找不到石子,我可以从地面抠一个出来,一定会的,她想。
于是,她更加使劲地敲打着坚硬的水泥路面,把手电筒的金属外壳儿敲瘪了下去,那路面方有些微的松动之处。然后,她改用手指去掏,去抠,弄得手指盖儿全塞满了沙土,胀得她眼睛酸胀,有热烫的液体滑落下来。
直到身后有车驶来,车主不断地摁喇叭,然后他熄火停车向这边走来,颇为不解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她不语,继续手上的动作。
那人走近,方认出她的轮郭,惊讶道:小惠,你在这做什么?
她置若罔闻,更加用力,终于从小洞里掏到了一个小石子,又一个小石子,然后放在左手掌心,细细地端详了半天。
那人也蹲下身来,望了望她凌乱的短发下充满肃穆的侧颜,便低声细语道:小惠,你要小石子干什么?
她仿佛处在神游的边缘,扔下几个冰凉的词语:赶猫,夜夜吵人,不得安宁。
他轻笑一声,倏地起身,然后伸手去拉她:回家吧,明天我给你带一袋回来。
她这才转头迎上他的眼说:秦刚,你说话可算话?
那人连忙点头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定定地瞧着他微笑的脸足有半分钟,感觉有风轻轻拂过乌云,月色复明,她才收回视线,合拢左手,站起身来,轻轻地说:如此就好。
然后,他们一起转身。
她紧紧地攥紧了手中的石子,站在他的右侧,任由他右手扶着她的肩,向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