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活着出去,老娘一定跟你离婚。
秀芳坐在马桶上,一手抚摸着小腹,一手抱着脑袋枕在膝盖上,身体缩成一个折叠的“Z"字。
她感觉小腹胀痛无比,一直辐射到全身,痛得鸡皮疙瘩全都起来了,痛得想一头撞死在卫生间墙上算了。
疼痛稍微轻缓一点时,她的理智渐渐回笼了,她能想到的是,难道自己要流产了?
随之,她的心中涌起一股悲哀,这是她的第四个女儿了。
她已经怀孕四个月了。前不久花五六千元验血鉴定胎儿性别的结果送来时,秀芳紧张得浑身打颤,以至于一句完整的问句都说不出来。
她的老公吴兵是家里的独生子,从她怀第一胎起吴兵全家就盼她生一个带把儿的,结果她每怀必女。
从秀芳怀第二胎开始,他们全家就不惜血本让秀芳查胎儿性别,他们一致决定:如果是女孩儿,打掉。可惜天不遂人愿,又是女孩儿。偏偏医生建议秀芳生下,因为秀芳天生子宫内膜偏薄,如果打胎,很可能引起不孕不育。
一个女人二十五尚不到就不孕不育,这个风险太大,秀芳深思熟虑后死活不干,吴兵父母只好作罢。
怀第三胎还是如此,历史不但重演还弥漫了浓重的火药气味。吴兵不敢不听父母的话,要带秀芳去做人流。秀芳说,我可以去,但你等着给我们母女收尸吧。吴兵全家无奈缴械投降,但从此家里怨气冲天,鸡飞狗跳。
现在这一胎又是女儿,得知这一消息的当天上午,吴兵的父亲在吃饭时直接对秀芳说:我们非要一个孙子不可。你要么这一胎打掉,要么继续生到男孩为止,你愿意吗?
秀芳虽然书读得不多,初中刚毕业就出来打工,可也听别人说过生男生女是由男人决定的,可不是女人的问题;而且她一直以来坚持的观点是女儿怎么啦,女儿也是亲骨肉啊。然而她还是感觉这些理由说出来对付吴兵父母,太轻飘无力了。
她也不想做选择题。
打掉,接着怀,如果是女孩,接着打?再接着怀,无限循环,把她当什么了?
从结婚到现在,大女儿都七岁了,她却一直在充当怀孕与哺乳的机器,从未过上一天正常的轻松日子。她承受不了,她的子宫更承受不了。如果不能怀,他们又会把她当什么?受一辈子的埋怨,受一辈子的指桑骂槐?
不打掉,接着生,她无法保证下一胎能怀上男孩,那么还是恶性循环!家庭的负担不断加重,家庭战争将不断延长并升级,想想都不寒而栗。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个时代更甚。吴兵夫妻俩在外打工,累死累活,一年毛收入才七八万块钱,秀芳怀孕期间,收入就更少了。尽管她的大好青春年华,也就基本上是由两套孕服装与两套家居服来装扮,这么节省开支,也并不能改变窘迫的困境。吴兵五十多岁的父亲做裁缝,一个月顶多也只能挣三千多元。母亲负责料理家务,照看孩子,根本毫无收入。
两个大的已送入了幼儿园,不但知道比吃比喝,还知道比玩;小的什么都捡两个大的,虽只是刚刚走稳路,但稍有不爽就知道拼命地哇哇大哭,待更大一点,不知道会有多闹腾,想想也是够令人心烦意乱的。
那么,能硬着头皮生下来吗?
她感觉自己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在纠结,在分裂,在呐喊。
真是无从选择。
如果以后什么都怀不上呢?
秀芳终于从一堆杂乱迷茫的思绪中找回自己的神志,面无表情地反问公公。
是不是再找一个女人接着生?
吴兵的父亲听了,眉头一皱,显出一丝不耐,冷冷地说:过去的女人,不都生上上十个,我看你是不想生吧。
婆婆不知什么时候从厨房里出来了,显然是听到了什么,走到秀芳面前,满是褐斑的脸皱成一团,望着她的眼带着哭腔说:秀啊,这孩子再生下来,咱们家负担不起啊。你也知道,近年新冠疫情出现,好多行业都荒废了,外面挣钱不晓得几难了。再说,妈这身体一年差一年,也帮你带不了这么多伢儿呀。
秀芳听了心中更是烦躁,把脸别向吴兵,只见这个本分的男人在机械地往嘴里扒饭,两只筷子仿佛跟饭有血海深仇,彼此交战中不停地敲击着饭碗,发出刺耳的叮叮当当声。
秀芳的心接着往下沉。她多么希望这个男人说一句安慰自己的话,但这个只知道在她身上索取的男人,这个时候好像渴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根本不看她一眼。她连脚趾头都知道,面前的男人彻底指望不上了。她连恨他的兴趣都没有了。
所以,她怎么能为这样的男人冒险呢?
于是,她“啪”地放下碗筷,饭也没吃完就冲进了卧室,一头扑倒在床上,抱着枕头硬是哭了一下午。
这期间,没有任何人来安慰她。两个大女儿有台电视就可以对付一整天,哪知道妈妈愁肠百结。小女儿到了下午睡一个午觉能睡到太阳落山,浑然不知妈妈进退维艰。
她也就在抽泣中安安静静反反复复地思考着自己的余生。
二十五岁,多么年轻,然而自己怎么就好像看不到前方呢。
望着渐趋晦暗的窗户,秀芳知道夜晚终将迫近,而她根本提不起一丝力气去摁亮进门处的开关。
后来,她听到外面又响起了他们吃饭的声音。然后男人好像进来了,大概看她侧身而卧的样子便又关门出去了。男人第二次进来时,摁亮了灯,看到秀芳还是背对着自己,便上前伸出双手去掀她身上的薄被,嘴里说:你想饿死自己,可不关我的事哈。
秀芳一听,立即爆发,呼地从床上爬起来,伸出双手去抓男人,嘴里发出痛苦的哀嚎:你这样对我,你叫男人吗?
吴兵不曾料到秀芳的反应如此强烈,立即往后退出几步,一边嘴里咆哮道:你有病啊,疯子。
秀芳一听彻底激怒,从床上弹跳起来想去追打,竟然左脚踩在床沿,右脚直接往下一跳,因赤脚地滑,就屁股着地,生生地摔了下来。头磕在床沿倒沒什么大碍,但下身马上由脊椎骨至小腹泛起了一股胀痛感。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突然,吴兵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眼睁睁地看着女人由剑拔弩张到五体投地,最后呲牙咧嘴,直到女人抚着小腹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才回过神赶紧过去扶她,女人却像万分嫌弃他似的赶紧打掉他的手,然后一手支地一手扶床挣扎着起身,弓着身子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卫生间。
坐在马桶上,秀芳感到身心俱痛,世界都在摇摇欲坠。
上天是要惩罚自己还是要成全自己呢?
她想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惩罚自己。生为女人有错吗?
成全自己什么呢?替我作出选择?难道果真是我命由天不由我?
突然,她感到身下一炸,一团湿热腻滑的东西喷涌而出。她艰难地移动身子,扭头低看,只见一片殷红,触目惊心。
她的心像被刀绞着,撕心裂肺地痛,泪水模糊了视线。
这满目落红,悲怆怆刺目的暮春时节,分明是萧瑟晚秋无限凄凉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