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

                  1.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小花乖，饿了吧？来，吃骨头咯——      

       腊月十八晚饭后，三十七岁的陈二正费力地弯下腰撅着屁股蹲在自家小院前的桂花树下，左手端着一小半盘还残留着些许红肉丝的大小不一的肉骨头，往树脚下的旧蓝色塑料盆里倒；右手轻抚着那栓在树下的小花狗毛茸茸的脑袋，仿佛那张开的粗短五指抚摸的根本不是异类，而是人类女性中的某一员。

        可不是吗，他手中摸着狗头，两眼迸发出宠溺的水光，心里正想着他日思夜想的那个女人，狗的主人杨亚心。

         所以，他情不自禁地跟小花狗轻言细语地说起话来。

         想到杨亚心，陈二的心里喜忧参半。  

         这位叫杨亚心的女人是他经朋友介绍并于上月相亲相中的对象， 虽然人家是一离异女性，还带一五岁女儿，可比他年轻七八岁啊，模样挺齐整，人也勤快，在镇上一家大酒店当服务员，每个月都能拿两千多元的工资呢；最关键的是除了二婚这个摘不掉的标签，人家什么都比他嫂子罗小丽要强……综合以上条件，她是他这几年相过的对象中最理想的一个，他真的动心了。

         说实话，要搁在早几年，他决不会对任何离异女性有兴趣。再怎么说他还是一个未婚男性呢，怎么会找一个二婚的女人谈婚论嫁呢？可是由于家庭条件一般，他又坚持宁缺毋滥，所以像他这样要颜值有颜值要手艺有手艺（学室内装潢）的男人竟然被剩下来了，一晃就快奔向了不惑之年的边缘，以至于父母大人隔天就在耳边轮番轰炸：老二啊，你堂哥的孩子都快上中学了，找个会过日子的女人结婚吧……再不找，就四十了……赶快找个，趁我们能动，还能帮你们带带孩子……现在全国都有几千万的光棍了，你就不要再挑三拣四的了，像你哥一样遇到个女的赶紧搭伙过日子吧……

         就这样，在双亲坚持不懈地努力下，他多多少少听取了一些意见，逐渐冷静地分析了一下客观形势与自身条件，慢慢地动摇了自己心中的执念——再怎么说，也得找一个超过自家嫂子N倍的女人。

         想起嫂子罗小丽，他心里就替他哥叹息：那个总是踩着恨天高走路发出得得的矮胖女，满脸芝麻粒加疙瘩，酒糟鼻还朝天，嗓门特粗，脾气特怪异——站她面前跟她打招呼，她眼皮儿也不抬，懒得搭理人；家里什么事儿还都得顺着她意儿，不然她能吵得一家人鸡犬不宁，还祸及隔壁邻居不得安生；至于不理他哥个三五天，那是家常便饭……总之，就是一要什么没什么还难伺候的主儿。他哥呢，一米七五的块头，五官端正，还有十分吃香的修车手艺，每个月净工资都有四五千。反正他俩站在一起，也就只有性别配得上，唉。可他们居然被三姑六婆牵线搭桥硬凑到一块儿了，可这婚都结好几年了肚子还瘪瘪的，即便如此，全人家还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

         我陈家何至于沦落到这番光景？       

         每次看到哥哥嫂嫂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也不搭，被别人的迷茫眼光一次次地询问的时候，他便悲哀不已，心里就暗暗地发誓，一定要找一个比嫂子强许多的女人，一定。

         哪怕是后来陈二降低了择偶的条件，开始接受各种相亲，他也有意识地拿人家与嫂子各种比，力求坚守自己的底线。        

         在经过了两三年的相亲历程之后，上天总算听到了他的心声，让他遇上了一个让他整体满意的女人杨亚心。      

         确切地说，是他的朋友宋伢懂他的心，七拐八弯地为他找到了一个终于让他心动的女人。

             可这杨亚心也真是朵带刺的玫瑰啊，一直还没松口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前两天却说因临近过年酒店事忙想把小狗先放在他家寄养两周。他也不知道人家这是啥意思，反正是有戏吧，于是他就满口答应了，并且还屁颠屁颠地上人家家门，把小狗给牵回了。

                     2.

        可请神容易供神难啊。

        这小狗吧，乍来到陈二家这陌生的小院，怎么也不安生，从早到晚没有一刻是安静的，好像有人拿刀在不时地割它的肉，让它嗷嗷地狂叫不已，颇有歇斯底里的绝望。

         小狗就这样叫了一天又一夜， 昨天早上，陈二家小院就来了一拨又一拨人大声控诉这小狗的严重扰民罪状。因此，一直到晚上，他家门口又是狗叫声，又是人的吵架声，仿佛一刻也没消停过。     

         这种情况便持续到这天晚饭时分，天尚有蒙蒙光亮，对门的陈大妈抱着她不到两岁的孙子，隔壁的吴大妈牵着她刚三岁的孙女，隔壁的隔壁家的夏姐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羊毛卷，约好了似的一起来到他的小院铁门外，你一句我一嗓子地对着院中的小狗指指戳戳，声音差点掀翻了这个小院。

        陈大妈说：一天到黑地叫，也不好好管教，干扰大人小伢休息，缺不缺德？！这时候她怀中的小孙子，不知道是听懂了大人的话还是被吓着了，竟哇哇地大哭起来。

        吴大妈说：太要不得了！快把狗送走，不然非把人吵出病来不可，你们负责得起吗？吴大妈的小孙女，这个时候仿佛嫌不够热闹似的，也跟着奶声奶声气地说：太要不得，快把小狗送走！

        夏姐说：养什么狗，人都不得安生，真是的。今晚再不想办法，就投诉。

         ……

        正在给小狗喂骨头的陈二当然忍受不了这些女流之辈上门来叫阵，特别是这话里话外都不是话的叫骂。

        他一听到这些刺耳的话，心里怒火飙升，当即手中的空盘子送进厨房，随之又冲出来，嘴里一边大声吼道：你们叫什么叫？偏不送走，关你们屁事。跟狗过不去，还叫人吗？

        外面的几个女人听了个个气得脸色大变，一个个开始对着小院口不择言地咒骂起来。    

        陈大妈瞪圆她那双本来有些微凸的眼睛说：伢儿，做人这么不要脸，估计到五十岁都讨不到老婆！

        吴大妈也在一旁附和道：我还以为只有畜牲不讲理，才来跟你们好说的，可你这叫人话吗？

        羊毛卷则“切”了一声，连看都看都不看陈二一眼，低头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来，一边划拉，一边冷笑道：报警不就结了？一家养狗整个社区已连续两个昼夜不得安宁，我就不相信派出所管不了这事儿。 

         陈二听了不禁冷哼了一声说：叫派出所来又怎么样，派出所的人敢把我和狗杀了生吃掉？

         这时陈二那正在厨房里洗碗的老娘也闻声赶出来了，听陈二这话说得也忒不中听，连忙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一把将他往厨房里拉，一边低声制止道：老二，这事儿咱确实不在理，让别人戳脊梁骨，我们做父母的脸驮不住啊。

        不料陈二使劲儿把膀子一甩，挣脱了他老娘的手，一边转身，一边呛声说：怕么子！多大的事儿？养狗犯法吗？

        小院外的几个人一听这番说辞，不禁面面相觑，个个都惊得半张着嘴巴，却又无言以对。尤其是羊毛卷，她早已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将视线锁定在陈二那高昂着的硕大头颅与怒目圆睁的脸上，仿佛在打量一个地球以外的人类。气氛迅速凝固了几十秒。

        好久，羊毛卷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迅速将视线拉回，正当她准备刷脸解锁手机时，一道粗大的女声在小院里突然在耳旁炸响——

        吵吵吵，人不像人，畜牲不像畜牲，吵死啦！这日子还过不过呀？今天，我肚子里的孩子要是吵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哦？孩子？所有人错愕地抬眼，循声望向院子里多出来的那个矮胖女人——罗小丽，异口同声地丢下两个问句。

         随之，众人又齐刷刷地打量着这个站在陈二家堂屋门外的女人，从蓬乱的头发到粗壮的腰身，半晌大家才明白了点什么，便都互相使了个眼色不情不愿地偃旗息鼓各自回家了。

        陈二也扭头望向他的嫂子，极不情愿，却又满脸疑惑。

        他的视线几乎忽略了他嫂子的脸孔直接落到了她那紧绷的酒红色家居服上，几秒钟之后，他便低下了头，向桂花树下走去。

         他吃力地蹲下身，去解拴在桂花树下的狗链。突然，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小花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不再嗷嗷嗷地狂叫了，而是瞪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一声不吭地望望他，又望望这个本来兵荒马乱现已一派安宁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