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阑珊,晚风沁凉,青梅酒香,我坐在廊前就着一包薯片,喝了个两眼迷离,不知身心何方。
依稀又至林夕旅馆,烟笼寒水,雾失亭台。
再见林夕,仿佛百年。伊伫立湖心小筑玉砌阶前,仍是一袭紫衣,紫纱蒙面,语气淡淡,痛惜无限——
紫兮,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如此疲惫憔悴,竟形同蜗牛,与那蝜蝂无异。
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儿一步一步的往前爬?
蝜蝂?不是柳宗元笔下那蝜蝂吗?善负小虫,途遇物便取,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
我不解,遂捂脸,惊觉自己果真一虫形之物,大恸而泣:不,我不要这样。
林夕嗟叹:是不是金钱、地位、美誉、爱情与友谊之类于你都缺一不可?是不是一路上看到别人有的你也都想要?所以不堪重负,至此境地?今悔之晚矣。
我哀嚎:林夕,我该怎么办?
林夕摇头:我亦无奈,且看造化如何弄你了。
我不禁苦笑:造化至此,已是绝境,又能如何?
林夕颔首:此言不差,也许否极泰来,柳暗花明呢。
我闻言失笑:泰来?花明?我只想我师父来,那才会柳暗花明吧。唉。
林夕轻笑:你也许可以见到你师父,但他也不一定能改变你已成虫的事实,除非奇迹发生。
我闻言如坠冰窖,了无生意,一言不语。我这虫形之身,早无婀娜人姿,更别说紫色斗篷了,师父如何识得我?
林夕却莞尔:不必如此,所幸在我林夕旅馆,一切皆有可能。
言毕,忽见紫烟升起,林夕旋即不见,我兀地身至一片漆黑之中。
在这个黑古隆冬的空间里,我不知道林夕已去向何方,但我感觉自己仿佛被纳入一个茧一样的盒子里,四壁一片坚硬。
我不知道那是钢筋、水泥还是土墙,我只知道我现在想要的不再是月入过万的薪水,不再是万人瞩目的地位,不再是众星捧月的尊贵,不再是八面玲珑的智慧,不再是夜夜笙歌的盛宴……
而是直立行走的灵活自如!
而是翩跹曼舞的超脱飘逸!
林夕,我这是在哪里?我一边在黑暗中乱撞墙壁,一边在使劲地呐喊,泪流不已。
让我倍感奇怪的是,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我所在的这个盒子在被我细小的虫身撞击的时候并没有因此反弹给我一丝一毫的力气,却分明在有节奏地晃动着呢。
只是,这个节奏怎么那么的熟悉呢?作为一个前世身为人类的我,太熟悉这种节奏了。这分明是人类在行动的时候保持的一种节奏。确切的说,应该是人在走动的时候保持的那种。
所以,我连同这个茧一样的盒子是被某人背在身上或拎在手上走着?
但是,如果是背在身上,那也应该是古代赶考的书生背着的箱箧,或者是现代的旅行者背着的双肩包啊;如果是拎在手上,那该是爱鸟者的鸟笼,或者观世音菩萨手中的净瓶什么的呀,而且应该有晃悠悠的荡漾感呀。
分明,以往的经验和现在的感知告诉我,我绝对是被密封在一个茧一样的盒子里,被人背着,不停地走着。
天哪,我是要被人深埋结束此生吗?
我不禁簌簌泪下。
想我这一生,也真是可悲可叹。
我错了。我不是总崇拜东坡居士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洒脱吗?我怎么一入凡尘便随波逐流难以免俗呢?
我错了。我不是总向往易安居士的“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的淡泊超然吗?我怎么一近人群便心意不平难以自禁呢?
一个人一旦失去了自己,跟动物有什么区别?
我活该。
我不再挣扎。
但是,正在我以为自己将会被人掩入厚土之下坠入万劫不复之地时,我听到一个浑厚好听的声音响起:兮儿,不要怕。
啊啊,那是师父的声音!师父!我激动地在盒子里面差点弹跳起来,差点哭喊出来。
可惜,我说的话师父听不懂。我想师父听得懂很多种语言,中文、英文、日文、法文等等,肯定就是听不懂虫语。
然后,我听到师父继续说:兮儿,不怕。你现在在一个用黑色的文字码成的茧形盒子里,为师现在背着你,带你走过千山万水,阅尽人世繁华。你想睡就睡,想听师父讲给你听你就听。
我听得心头一暖,哪有刚才的半分绝望之气,只觉热血沸腾,叫嚣不已。
这时,我还感到师父在用手掌轻抚这个盒子,好像在轻抚我的脑袋,我好想一下撞死在他温暖的手掌里算了。
师父果然没有食言,一直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地描述一路所见:
兮儿,又是一年三月天,落樱时节见新人。
兮儿,春阑时节杜鹃开,美丽人间总烂漫。
兮儿,天黑了,我们在山坡的一棵紫藤树下,花儿都织梦去了。
兮儿,我已燃起一堆篝火,为你守夜。你安心入睡吧。待我睡的时候会把这盒子放在我头边,仔细聆听盒子里你的动静。
兮儿,晨曦来临,不远处的溪流边,有水汽蒸腾,恍若仙境。
兮儿,我们已来到一处山脚下,那里有一处深涧,涧流不分白天昼夜地吵吵闹闹,喋喋不休。我们就在那里停下,好吗?
兮儿,我在崖壁下用树枝搭建起一座小屋,留有一个很小的窗户。我把盒子挂在窗边,让阳光能照到,让风还有雨露能抚摸。
……
就这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师父山一程水一程地走,一路蜿蜒逶迤点点滴滴地说。
从前我一直与世人一样忙于追逐俗世虚妄,远离山水太久,现在在师父的背上终于可以游弋于山光水色之中,怎么舍得闭眼睡下?
当师父言及搭建小屋的那个暮晚,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半晌,我想到久违的阳光雨露便激动不已,便觉一股热流倏地冲向脑际,仿佛一道巨浪携带着我,将茧盒里混沌中的我带至一片光明。
我迷迷瞪瞪,只见眼前月光如练,星光如洗。
我正纳闷,只听见身后师父的声音响起:兮儿,你终于破茧而出了。
是吗?我忙打量自己。
啊!我不再是那个丑陋无比的虫子。 我通身是浅蓝色的,薄薄的翼翅仿佛忽闪的波光。我在月光下婆娑起舞,在星空下翩跹。
我居然化为了我此生最迷恋的蝴蝶!
师父!我激动得颤栗。我竭力控制住内心的狂喜,敛下翅膀,看向身后。
师父!我终于看到了那个一直背着我陪伴着我的人,他银白面具遮颜,白衣胜雪,仿佛谪仙。
嗯。师父仿佛听懂我的呼唤,仰面看向我。
我向他飞过去,落在他的额头,在他的薄如锡纸的面具上轻轻地走。
就像在他额头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这时,我听到师父恍如梦呓的声音在这个蓝水晶的夜里,像烟一花一样一点点绽放:兮儿,知不知道,你非常柔美,我喜欢你,我想娶你,从前,现在,将来,从未改变。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我的选择……
接着,我听到师父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眼前的他也渐渐飘忽直至幻化为烟云而去。
师父!
我扇动薄翅奋力追去,奈何敌不过八千里长路与九万里云霄在前。
为什么?——我发出了刺破茫茫苍穹的悲鸣。
却见林夕又近,双眸中仿佛水光涟滟,只听她兀自惊叹:果然,这世上只有爱才能创造奇迹。可惜,你师父居然为了你忘情了,不惜毁掉了一万年的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