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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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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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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饺记

  七月是有多煎熬,地球人未必都知道。

  但张小惠是知道的,且深谙其中滋味。

  她只有一个儿子,还是十几年以前花了几万块做试管婴儿才千辛万苦生下的,所以她不再有生二胎的想法,只在这独子身上浇注了全部的心血,对他的教育可以说是不敢有半分差池。

   为了让儿子上镇上最好的幼儿园,她能从牙缝里抠出钱来交各种费用;为了让儿子上镇上最好的小学,她能想方设法地攀亲带故找熟人铺平路子;为了让儿子进入本市最好的中学,儿子小学阶段她在学区附近租房陪读了六年;为了让儿子考上地区最好的高中——黄高,她求爷爷告奶奶终于把儿子弄进了本市实验中学的重点班,然后又就近租房陪读了三年。

  总之,这九年来儿子在哪读书,她就陪到哪,顺带在附近找些裁缝的零活儿做,补贴生活费用。她记了账,仅儿子初中三年里她娘儿俩的各种用度就花费近十万块。

  尽管如此, 她还是计划好了,儿子高中三年她将继续去陪读。她想,只要儿子能顺利地考上理想的大学,无论让她吃什么苦付出多大的代价她都愿意。

   这天下父母不都是这样吗?

   只是这一路真漫长啊,像二万五千里长征,每一步都很艰辛,每一天都充满着辛酸的滋味。

  自从上个月二十一日儿子陈宇凡中考结束过后,虽然母子俩都已从学校租房撤回了小镇的住所,但她的心一直在祈祷、期待与等待的焦灼中紧绷着,接近七月三日零点时分,这种情绪便迅速飙高到一个无以复加的程度。

   就差斋戒三天,沐浴,熏香,然后再净手,深呼吸,终于掐着点有点颤抖地拿起手机,进入中考查分系统,输入孩子的姓名与报名号,闭眼默念,复又睁眼,她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的是两行她看不懂的英语:service unavailable……

   她猜那肯定是服务器忙或系统忙什么的,便又连忙退出再次输入相关信息,然后看到屏幕上仍然是那可恶的英文。她没有气馁,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既定的操作。

   这中间,她还忍不住在儿子班级企业微信里弱弱地问了一句:请问,有没有家长朋友可以查到分数?但那信息犹如泥牛入海不见反应。

   她仍不想放弃,更不愿意去睡觉。一个多钟头过去了, 试了几十次,她弯曲的中指与无名指都黏乎乎的粘在一起了,好像有抽筋的感觉。她心中开始打起了鼓点,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尽管她知道,整个湖北的中考查分系统一定空前繁忙,所以必然崩溃。

   她不知道儿子此时有没有在查分数,因为中考一结束,她就在儿子强烈的要求下为他配了一部手机,但她不确定儿子有没有睡着,并且更不想被动地去接收这个方面的信息;她也不知道远在广东打工的丈夫此时有没有在查分,因为在儿子中考结束过后她就把儿子的有关信息发给了丈夫,但这时她真的不想去打电话问他,她更想亲自去见证奇迹。

   或者说,她其实有一点点害怕,怕他们查出了一个难于启齿的结果,一旦说出便将世界凝固,将她的心冻结。

   所以,早在今年清明节假期的第一天,她便带着儿子去附近的土地庙烧香拜佛,去她老公家的列祖列宗的坟前磕头祈祷;在儿子中考前,她还特地去本地四祖禅寺的文殊菩萨面前替儿子祈求功名许下心愿。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劳动妇女,尤其是像她这样一个全职家庭妇女,她并不懂得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什么的,但世间天意弄人的事她见得太多,她真的希望凡是儿子的事都能得到上天的垂怜护佑。

   虽然,她并没有一丝一毫不相信儿子的优秀。相反,儿子在学习上十分听话,十分积极,因此一路高歌猛进,从未马失前蹄,总是碾压别人家的孩子。她呢,也没少在亲朋好友面前赚足面子。前几天隔壁的几户人家还问她孩子中考情况,她自信满满地回答说不错呢。人家说要她请客,她还爽快地说一定会的。

   但这总是查询不了,又是什么兆头呢?她的眉心不禁跳了跳,她闭眼伸手抚上。

   一直地一直地往前走/疯狂的世界/迎着痛把眼中所有梦/都交给时间/想飞就用心地去飞……

   这时,她的手机来电铃声响起了,睁眼一看,原来是她丈夫打来的。她咬唇,然后按下接听键,便听到丈夫急吼吼的声音传来:小慧,凡凡的分数出来了吗?

   她松了口气,便小声回答道:没有,系统可能太忙了。

   男人显然也松了口气,哦了一声说:那就等等。

   她忍不住好奇,轻嗔了一句:你当爸的怎么不查查呢?

   男人沉默了两秒,然后嘿嘿:我想查,又觉得我手气不好,还是你查吧。

   她听着,有点无奈,苦笑道:好吧,等我消息。

   挂了电话,她又一通操作,仍然是那个界面。

   于是,她起身轻轻地拧开卧室的门,决定去书房里查,路由器就在那里,信号肯定强,说不定可以避免卡顿的情况。

   当她打开书房的门,她看到满室通明,儿子正坐在电脑前,耷拉着脑袋,曲着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正在抠左手中指的指甲。

   她的心一突,顿觉不妙。儿子心情不好时总是闷声抠手指,甚至把红肉扯得外翻,渗出血珠子来。这是他自小到大改不了的习惯啊。

   她艰难地抬腿走过去。

   当她的视线落到儿子脖颈上突凸的骨节时,她听到十五岁的儿子嗡声嗡气的像哭一样的声音:妈——五百——五十七——点五分——

   她一听,心道这分数似乎不低,正准备说出口,却见儿子倏地仰起头嘴巴一张一合像极了极度缺水的鱼儿:小烁,五百八十九分——陈洋,五百九十六……

   天哪,这是什么情况啊?她简直不想再听下去了,拖着僵硬的双腿走上前,强扯出一丝笑容来到儿子的身后,一边伸手去扶儿子的肩;一边极力将情绪调控到欢喜的样子说:你的也不错,比我想象中高呢;一边低头扫了眼电脑页面,看到了语文分数91、数学分数97、英语115……

   只是,她还没看完,她的视线被魔幻的一幕所打断 ,儿子突然用力地甩开她的手,整个上半身突然散架似的伏倒下来,整颗脑袋埋在电脑键盘上,两条长臂无力地搭在电脑桌上。

   见儿子这副瘫软崩溃的样子,她顿时心一扯,惊惧不已,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但口中仍然竭力平静如常:儿砸,真的不错。

   其实,她心里的那个惊涛骇浪啊,差点把她冲到天花板摔个稀碎,然后溅到眼眶里滑落下来。

   小烁是宇凡班上的英语课代表,陈洋是他班上的班长,平时他们几个一直是不分上下,基本轮流包揽全班的前五名。这次考试,儿子怎么考得比他们差那么多?

   这个分数怎能冲地区的重点高中?只怕考取本市的重点高中都难吧?

   强忍着心中的担忧,她用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儿子有点汗湿的短发,然后顺势将儿子拉起来,细声细气道:宝贝,分数已查出来了,接下来的事是安心地睡觉,去吧。

   妈,我会不会考不取市重点高中?儿子蔫蔫地说。

   她仍然耐心地扯着笑说:不要胡思乱想,还不知分数线多少呢。

  是的,她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不然能怎么办呢?

   终于将儿子劝进卧房,为他调好空调的温度,然后她也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头躺下来,连风扇也忘记了开,只是望着天花板上隐约发黑的日光灯管发愣。

   她心如乱麻,一直在想:要是儿子的分数连市重点高中线都没有达到怎么办?

   怎么办?

   听说以前花几万块钱可以送孩子去借读的,这条路可以试试吧?

   再不济,本市还有两所比较好的高中啊。

   ……

   幸好,成年人的路几乎没有选择,小孩还可以呀。

   正想得魔怔时,手机铃声又响起来了,她烦闷不已,想都不想,随手一按,居然通了,还是他老公急切的声音:小惠,凡凡的分数出来了吗?

  她懒懒地答道:出来了——

  那头声音迅速又冲过来了:几多?

  她咬了咬嘴唇,有气无力地报数。

  然后那边又问其他同学的分数,她也机械性地回答了。

  然后那边的声音忽地提高了好几个分贝:这什么分数啊,是不是儿子考得不好?

  她一听声音也跟着高了起来:我哪里知道啊?我怎么知道啊?

  于是手机那头传出啧啧之声:你这专职陪读搞个么子鬼,亏我这么多年一个人一直在外累死累活地——

  你说的是人话吗?我能钻到你儿子肚子里吗?她一听气得一下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声地对着手机尖叫道。

   ……

  手机那头沉默了,她一看,对方挂断了。

   她用力地按下手机关机键,复又躺下来,继续望天花板与日光灯,然后有泪汹涌而出将它们彻底模糊。

   其实她并不怪丈夫,她能理解丈夫的埋怨,甚至她对他是心疼与愧疚的。

   她本可以与他比翼双飞在外并肩作战的,但怎么也放心不下儿子,最终咬牙决定在家一边打零工一边陪儿子,让丈夫一人在外打拼。为了节省不必要的开支,除了过年她都不准丈夫回家。而他每年每月都能按时向她打款三到五千元的生活费,哪怕这两三年疫情下经济下滑,他也从没有减少打款的额度。但他的确是愈加瘦削了,一个一米七多的男人从前尚有一百三十多斤的体重,这两年一直是刚刚过百。刚刚奔四头上就冒出了好多白茬。去年正月他还检查出了胆结石,做了胆囊切除手术……

   可是,是为了儿子,她不也是很辛苦吗?她不也是早添华发疾病一身吗?贫血、肠胃炎、尿结石,他不知道吗?他不也应该心疼她,并生出愧疚之情吗?

   为什么还要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么尖刻的话,在她本是钝痛的心上再刺一刀?

   悲悲切切地想了许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才睡着。醒来的时候,房间的灯还亮着,墙上褐色圆形挂钟的指针正指向五点半。这是她多年来的生物钟,跟许多大妈一样,她总这个点起来洗衣服,买莱什么的。

   还没睡几个钟头的她尽管头昏昏沉沉的,但仍然清醒地记着分数线的事,她赶紧爬起来,摸到手机开机,点开儿子的班级企业微信群。

   六点还不到,群里的信息已冲到了九十多条。

   她赶紧揉揉眼睛,快速地回拉群聊信息,一一地翻阅。

   先是班主任让大家汇报分数,然后有十几个五百八十分以上的学生回复,接着是有的家长问分数线,班主任预测可能在555至560之间,说要等官方公布才知道……然后有许多学生斗各种表情图,班主任忙接着安抚……

   她越看心越凉,感觉这大热天的四肢百骸竟生出凉嗖嗖的寒气来。

   丢下手机,她木木地走进卫生间,草草洗漱了一把,便从衣篓里捡出她和儿子昨夜换下的外衣丢进塑料澡盆里,放水,倒洗衣液,搁搓衣板,一件一件地揉搓起来。这么多年,她一直坚持这样手洗衣被之类,不过就是为了节约点电费。

   望着自己浸泡得粗壮而泛白的手指,她的心酸酸的。

   洗罢衣服,晾好后,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有两根排骨,几块腌渍的鱼块,三块豆腐,两个番茄,十几个鸡蛋。

   她想,这些菜足够今天一天吃的,今天就不去买菜了,免得出门时左邻右居又问七问八的,很烦。

   她俯身拉开冰箱底层储藏抽屉,拿出一小袋饺子来,大约有十三四个。这是前几天包的,到今天只剩下这么多了。儿子从小到大喜欢吃饺子,所以她手头再紧冰箱里也从来没有离开过饺子。

   还是煎饺子,煎鸡蛋,冲牛奶,又营养又好吃,关键是儿子喜欢。至于自己的早餐好说,昨晚还有剩饭,熬点稀饭,再蒸两个馒头,就可以打发了。

   她把饺子丢下油锅之后,又忍不住拿起了手机,想看看网上关于中考分数线的消息,于是一手拿着锅铲,一手划拉着手机。以至于饺子散发出烧焦的气味时,她才回过神来赶紧关上煤气,拿起滚烫的锅铲一番乱铲。

   看着锅底十几个焦黄残破的饺子,她的内心溃不成军,一片滂沱:我现在大概就跟这饺子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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