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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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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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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娘

九月三十日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正在两手并撕鸡尾虾的壳,望着肥嫩鲜美的虾肉,心想:“这玩意儿就清蒸好吃,干吗配上调料?”这时,饭桌对面传来的女中音将我的思绪打断——先吃完不管,后吃完洗碗。

我听了仍然全神贯注地剥虾,口里也没忘嘟囔一句:“知道了,陈女士,我是你捡的。”

陈女士听了显然旋即笑不可支,因为我听出了她笑声中的七分克制,但我能想象得出她正向我露出一脸谄媚地假笑(这是她一贯喜欢采用的降女绝招):“尽瞎说,歪瓜裂枣都没得捡,何况我家可儿这么齐整端正的宝贝!我这不是想锻炼锻炼你的自理能力吗?你再过两年虚岁二十了,你没看过《二十而立》吗?”

我轻轻摇头,站起身来,捏起一只剥好的虾肉醮上调料往她正微微张开的嘴里一塞,一边弯起嘴角说:“谢谢女王陛下,请享用。”

这时,安安静静地坐在餐桌一角低头喝南瓜汤的奶奶突然抬头望着我说:“可可,跟你说个正经事儿,后天你东表叔的儿子刚伢结婚,想请你去当伴娘。到时候给你发五百块钱红包。”

我一听头皮一炸,张了张嘴,刚想说“不,为什么又是我?”,这时坐在我身旁的爸爸说:“可可,你表叔说实在没办法请到人,不然你还在上学是不会让你去帮忙的,只是走个过场,不让你唱歌,更不会让闹洞房的。”

我两手在空中一摊,一屁股坐下来,恨不得就地结婚,可惜我还没十八岁,看样子这国庆劫在我有生之年是逃不脱啊。

不是怕唱歌,这年头哪个零零后不会唱首歌呢,手机里唱歌软件太多了,打开原唱跟着唱就会了;也不是怕闹洞房,这些年我们乡镇婚俗中几乎没有了这一旧习,男女老少亲戚都很文明,大都吃完了酒席往新人的房里望望,便兴尽而归。

但于我,太可怕了,知道吗?这已是我的第三个国庆劫。这几年一到国庆节,他们就狼狈为奸引我入坑,让我为一众亲朋好友的儿子结婚作伴娘,称之为“体验生活”,是好事儿;然后陈女士收回所有红包,美其名曰“代为保管”。去年最惨了,七天假我当了五天伴娘,像个提线木偶,全程保持着僵硬的微笑按照既定的流程去走。若不是留给我仅有的两天假,一天要赶作业,一天要做核酸、收拾行李去上学,我都产生了自己是职业伴娘的错觉。

老天爷,我做错了什么?

我拿起一只基围虾放到口角用牙地拧断它的头,再顺势扯下它的皮,然后呸呸地吐在餐桌上。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我喷出的口水四溅,其中的几滴飞向了饭桌中心。

哼哼,狗急了还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但是他们仿佛视而不见,继续为我洗脑。

我奶奶苦口婆心地说:“可可啊,你表叔这都来俺家好几趟了,你就答应吧,不然他明天还会来,都是亲威,我们怎么拒绝啊?”

我爸爸则面露悲壮之情,起身离开饭桌,丢下一句话:“算了吧,为父也不想勉强你,你也都快十八了呀。”

陈女士一边咀嚼着我投喂的那只虾肉,一边面露花痴状说:“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当伴娘的哦,为娘真的羡慕你啊。”

瞧,他们又来软硬兼施的一套了,我最受不了啦。

我装作听而不闻,大口大口地嚼着虾肉,却食不知味,心中万马奔腾:金可啊,金可啊,你是荆轲投胎转世吧,尽遇这档子家国大事,若不发扬点献身精神,仿佛有失我金家凛然大义啊。

将第五只基围虾囫囵吞入腹中之后,我才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努力地扯了扯嘴角,然后将目光分别放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停留了两秒钟,平静如常地说:“这辈子我欠你们的,这几年也还够了吧,完成这单,下不为例。”

陈女士瞪着她那卡姿兰大眼定定地望着我,脸上的表情迅速切换为十分可惜的表情,幽幽地长叹道:“可可,你是我亲生的闺女呀,我可从没有让你做吃亏的事呀。有吃有穿还有钱,多好的事儿啊,一般人能有吗?你咋不珍惜呢?”

珍惜,珍惜,珍惜我可怜的假期,还差不多。

我在心里怨怼不已,但还是憋回了肚中。

十月二号这天,赤日炎炎兮汗水黏,我金可儿一去兮一整天。

早上五点钟就被陈女士叫起床,我万般不耐,匆匆洗漱后,随便换上一件白T,套上一件蓝色牛仔阔腿裤,牵上我家的小狗狗来来,蓬着头素面朝天地赶往吴兴五村表叔家,然后与另外一位伴娘吴晓丽一起乘车去镇上一家名叫“美人坊”的美容店化妆盘发。其时,那里已有好几家伴娘正在排队,我们等了四五十分钟才轮到我们。我暗暗腹诽,人啊,结个婚都喜欢扎堆儿,活该累啊。

店里脂气扑鼻,人影绰绰,叽叽喳喳,全是如花女郎,除开店员其余七八个都是伴娘。其中有三四位看起来应该也有一把年纪了。果然,后来吴晓丽偷偷告诉我,那几位都二十八九了,快成职业伴娘了。

我这才来了兴趣,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吴晓丽。看起来,她应该比我小三四岁,个头比我高而瘦,狭长脸,脸颊往里瘪,故颧骨略微凸起,有一种与少年人不相符的嶙峋况味,但皮肤细腻白皙,在店内数盏射灯的强光照耀下,能看到薄薄的一层纤细的绒毛,这是尚未被岁月与化妆品腐蚀的柔嫩肌肤。她的眉目之间更是洋溢的好奇与兴奋,不像我,微笑的表情之下全是颓丧与麻木。

于是,在排队等待的过程中,我打破了有生之年主动与别人搭讪的先例,和吴晓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了。

吴晓丽是我表叔村里的一位女孩,才十四岁,初一未读完就辍学了,跟着姑表姐在家学裁缝,由于这几年疫情影响,她就一直在镇上一家裁缝厂做流水线,并且只要附近谁家结婚嫁女,她都会被请去做伴娘,每次接红包至少五六百。

看着她说起这些时眉飞色舞的样子,我实在有些费解,忍不住向她发出了一个灵魂拷问: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虽然,问完我就开始后悔了,因为我知道我的境遇一定会限制我的想象。

但吴晓丽听了没有丝毫的犹豫,一双略微细窄的眼睛向上一弯,双唇也跟着向上一扬,露出了几粒洁白的牙齿与一线粉红的牙龈,一句平常的笑语随之脱口而出:挺好呀,挣点零花钱,你呢?

哦,我吗?

我顿时一愣。我是在读的大学生,再过两年就本科毕业了,然后考个本校研,找份高薪的工作,从此锦绣前程便可开始了。今天来这里,实在是情不得已,替人帮忙而已。但是,我能这么说吗?

我左手支着脑袋习惯性地咬唇微笑,有气无力道:挺无奈啊。

然后,我彻底沉默了。我的小狗来来一直跟着我,在我腿边转悠,看我终于把目光一动不动地盯在它的身上,它也拿它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我,嗯嗯地轻哼着,拖着上扬的尾音,显得别提多幽怨了,仿佛在说:可可,这里多没意思啊。带我到外面去浪吧。

我伸手把它抱起来,放在膝上,两手一下一下轻抚它的头,它的耳,它的淡黄色柔软丝滑的长毛。我在心里对它说:是啊,多没意思啊,不过忍一天就好了。

来来两耳耷拉着,偶尔被我挠痒,便眨巴着水雾似的两眼抗议我。

我百无聊赖,拿手去捂它的眼,留下指间的细缝让它看到我挂着公式化微笑的脸。

也许从一出生起,我就跟吴晓丽不一样,注定了我不是个容易满足的人,所以,我能与她说什么呢?

折腾了个多小时,我们才完成改头换面的工程。

接着换上租来的白色伴娘服坐上小车去漕河接亲,我的狗狗被人送往表叔家,一路上吴晓丽盘手机,我玩羊了个羊的游戏,再无它话。十二点半才返回表叔家,与吴晓丽一起陪着新人完成半个多小时的婚庆流程后,我才发现我的狗狗早被几个亲戚家的小孩不知道用什么吃食收服了,围着他们不停地摇尾示好。这小东西也太容易打发了吧,我有点鄙视它,便没去唤它。吃完酒席已是下午三点时分,宾客各自散去,我也功成身退带来来回家。

当我回到家,将疲惫不堪的自己交给宽大柔软的床铺,彻底躺平下来时,已是下午午四点了。

我宣告,我的伴娘生涯终于结束了——我不忘发了一条朋友圈,还特意配上了一个庆祝解放的表情包。

没想到两分钟之后,就发现有人点赞并评论道:这难道不是一个美丽的职业吗?

哇,这不是我的辅导员苏瑞吗?华师大研究生毕业,跟我朋友圈里面大多数高人一样,一向高冷低调,鲜少点赞并评论我的朋友圈。难道,今天是太阳打西边起山了吗?

我忍不住点开了她的微信对话框,跟她道了谢并絮叨起无聊的国庆时光。

她可是我的女神啊,在她面前我就是妥妥的小迷妹,跟在我爸妈面前完全不一样,说起话来必须作出有志青年的风范。

我发了一个抓狂的表情包,并输入一句文字信息:苏女神,我这k大的本科生快被伴娘职业耽误了啊。

苏瑞发了一个憨笑的表情与一串意味深长的话来:我也是农村出身的孩子,现在农村女孩少,适龄男子不但难找对象,连伴娘也难找了啊。

我连忙发了一个嗯嗯嗯的表情包,发送了四个字:确实如此。

我发现除此之外,竟不知再说什么才好。我有点语塞了。

正当我以为我们俩尬聊了,苏瑞又发来一句令我瞠目结舌的话来:所以,同为乡村女孩,谁没客串过伴娘一职呢?

我脑子当即一热,便发出了一句疑问:苏女神,怎么,你也当伴娘了?

苏瑞迅速发来一个露齿大笑的表情,并回复道:怎么不行啊?就这形势,我还琢磨着该不该辞职去创立个伴娘公司,征集全国有志少女,保证商机无限。

我真的是被惊掉下巴了,我女神的思维我怎么也跟不上啊。

也不知道我对面的女神今天是不是也喝喜酒了,所以喝多了?她居然显出兴味十足的意思,又发来一个让我暴走的问句:金可儿,要不要跟着我一起干?

啊——这——

我真的快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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