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穿着苎麻的短衫,汗珠密密地沁出额角。直到坐上车,积热的温度在空调的缓释中才一点点降下来。橙红色的夕阳在宽大的挡风玻璃前渐渐隐入城市群楼背后,暗紫色的暮云从西方缓缓涌来。
“阿姨,我带你去一个最黑的地方,那里有汹涌的海浪和美丽的星空,还可以看见银河。”握着方向盘的小张语速平静得像仪器上一根笔直的心率线,我适应着他医学院学生特有的镇定。对于他的提议,我找不到推却的理由,正如小张的解释,城市里待得太久了,想去看看星空。
我曾顺着书房的窗户无数次地眺望夜空,在四方的视野里将璀璨收集,它们是那么的遥远和弥足珍贵,我相信每一颗星星上都有一个闪亮的故事。只是我从未读懂。白日的脚步过于匆匆,钢精水泥的囹圄过于牢固。除了推开窗户,我没有僭越的勇气。
而现在我有了与它们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我满怀希望的期待着,甚至忘了问小张具体是在哪个方位。太阳落下的地方应该离星星最近,那么我们应该是追随太阳最后的脚步。真的有古书上记载的虞渊吗?如果有,一定是在海浪叠涌的地方,只有大海可以包容焚毁一切的力量。
这是一条我从没走过的路,僻静又坑坑洼洼,明明是平地低路,车子却开出了翻越盘山公路的惊悚。黑暗渐渐吞噬了暮色,四下没有一盏路灯,空旷的道路上只有我们一辆车,两道如箭的灯光从车头射向前方,锋利的光亮劈开层层聚拢的树影。无边的黑暗像幽深的大海,小小的车身是大海中一座坚毅的灯塔,随浪起伏,越过一个又一个咸碱地筑路后遗留下的大坑,来到高耸的海塘路基。四周渐渐出现了零星的车辆,手机导航终于传来了目的地的名字:海涵路。
芦苇在摇曳,秋芒刚刚起。虽然隔着车窗,已感觉到倨傲的海风用凛冽的声响宣示着大海领地不可侵犯的神圣。这里是新海海湾最南端的海堤,离海最近,离陆地最远。没有灯,果然是全海湾最黑的地方。
小张熟练地找了一处可以停车的岔道,泊好车,一件件取出摄影器材。相机、三角架、手电筒,最后把装着水杯的背包背在肩上。他嘱咐我跟在他身后,他身上的白色体恤在浓重的黑暗中闪出莹白的光,忽明忽暗。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走在一个孩子的身后也可以感到无名的安全。原来黑暗并不可怕,只要你不是一个人孤身前行。
我紧紧地跟着小张,因为都没有带手机,我们都不知道时间。风扑打在我身上,传递着腥烈的咸水味,但很凉,有种将暑热彻底驱逐的肆意。小张虽然手持着器材,却走得很轻松,不多会,他就带着我来到海堤防浪墙的下口处。在登上台阶前,他又一次转身叮嘱我:“阿姨,你跟紧我哈!”我点点头,黑暗主宰了勇气,仿佛他成了我的长辈。强者和弱者没有年龄之分,唯有战胜一切的决心给出公平的裁判。
无边的黑暗中,手电筒用微弱的光芒照出防浪墙是倾斜的外坡,混凝土石块隐隐绰绰地堆列着,从下到上,下面就是贴近海面的堤岸。海浪的咆哮声近在耳边,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跨出的脚变得机械而僵硬,我努力寻找着最佳的落脚点。一步、两步、三步……当我再次安然地站到平地,我忍不住用响亮的欢笑回应大海。大海,我来到了你的身边,此刻,我听见你最猛烈的心跳。
惊涛拍岸,浪花飞雪。海天在夜色中融为一体,海浪的上方万千星芒在夜空中闪耀,银河若隐若现,宛延绮丽。当我沉浸在眼前的自然壮景中时,小张在一旁找好了拍摄取景的位置,他支起三脚架,固定好相机,开始调试拍摄的角度。最后他选择了将相机旋转90度,这个位置正好可以银河的中心。我下车并没有带相机,因为我对将会看到景致心存疑虑,这种不确定性就像明明过了立秋节气,暑气仍旧盛行跋扈。我怕这只是意念上的憧憬。
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但知道这个结果后我很快乐。生命在于尝试,就像此刻的海风,随时随地发出将我卷入浪花的威胁,我却享受于这份与自然真实的对峙。因为我们的无畏,小张拍到了他心仪的星空照片,而我也有了此生第一张银河下剪影的照片。
海浪越涨越高,银河移动,一切浩瀚拥抱共鸣。小张开始装拢摄影的器材,我的脚步渐渐后撤。隆隆的响声中,我仿佛听见自己的笑声踏着海浪向我奔来,快过疾浪的涛声,带着远行的青春与我的影子合二为一。
处暑过后,明天一定会是个凉爽的日子。因为自然刚告诉我,它的力量无可战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