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今晚五点去海湾愚人码头。”发出这条信息后,小张的回复速度明显比以往慢了很多,他一定是收到后愣了良久。我们原本的计划是明天早上四点二十分出发去海涵路,小张上周拍摄的海潮照片颇成功,我们打算再接再励,继续练习海水的拍摄。
是我临时改变了主意。今天下午两点时,我站在窗边,看着前方暴雨初歇的淡青色天空,氤氲的水汽包围着我。我仿佛站在满架葡萄藤下,头顶上方串串熟透的青葡萄正摇摇欲坠。雨水滋养了大地,充沛着泥土每一道逢隙。我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三十里地之外的海水,此刻,它们有着怎样的丰裕和饱满呢?以行动实现愿望适用我的不切实际,有些事想着想着就会没了,与其思考不如付诸行动。我用短信召唤小张,一位今夏新收的小徒。
小张喜爱的是摄影,想学的也是摄影。可惜在专业上我教不了他,我就像一个懂武功门路却不会真拳实脚的旁白人员,可以解释一切的道理但是连相机都拿不稳。原因很简单我是看着摄影师和摄影书籍长大的。摄影师是我那可亲可敬的老爸,摄影书是他每年从福州路买回的珍藏。福州路是全上海最齐最完整的书库,如果连这里也找不到的书,那在别处更杳无踪迹。我知道父亲买这些书的时候流行一个摄影术语:反转胶片。那是一个年代,也是一种记忆,深藏在黑白的时光幽巷中。
虽说是我正经八百收的徒儿,但小张并没有称我为师傅,而是叫我为小阿姨。“小”字是个很神奇的字眼,可以无限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打破年龄的界限。对于我的提议小张至今没有驳回过,不知是因为他父亲叮嘱过,还是他乐意我带着他,总之他显得很听话。其实,我倒是很希望他说出真实的想法,盲从和肯定是两个概念。两个人同时做一件事必须出自真心实意,因为我们要付出同等的时间和精力。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有着对美相同的认知,比如都喜欢大海星空,喜欢神秘飘幻的紫色。
“你是怎么样的人就会吸引怎么样的人。”小张爸爸找到我时我很惊讶,我并不是他微信朋友圈里唯一碰触摄影的人,我业余的主业是写作,摄影只是我写作乏累时偶尔的调剂,小情小调而已。但我看到小张端着相机的模样时,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急需母亲地搀扶。他走得很努力,用着滑稽的姿势使劲向前。他需要鼓励和陪伴,获得走在光明大道上坚定的勇气。我可以给他,尤其是在我将女儿成功送入复旦大学明朗的校园之后,我有了足够空暇的时间。
我接受了小张爸爸的邀请,做他儿子摄影上的导师,不是教小张摄影的技术,而是让他坚持住摄影的理念,培养他具备一名摄影师的特质,拥有自己的“第三只眼”。为了胜任这个角色,我上网报了琉璃阁的专业摄影课,还疏通人脉成为线下摄影创作班的旁听生。我取出了沉寂多年的单反相机,重新寻找摄影的感觉。令我欣喜的是,在我拿起相机的那一刻,我感到我的父亲正在回来。他穿着我最熟悉的摄影背心微笑着向我走来,用慈爱的眼神表扬我延续他生前的喜好。
我从内心感谢小张,如果没有他对摄影的痴迷,我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和父亲相逢。世间所有的偶然都有因果,给别人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
“五点去海湾”最终以我们的行动兑现。不虚此行,我们见到了最丰盈的海水,宁静得不与天地争先。没有流动的波涛,不带半丝风吟,仿佛雨从未来过,只是在今天下午走出了一场悠游的梦境,梦醒后留下不舍的泪滴,暗自追忆。
夕阳西沉,余晖晕染绛紫色的天幕,迷醉的颜色像天空打翻了一杯酝酿了半个多世纪的葡萄酒。有渔船扬帆归来,扬着傲目的紅旗,小小的,却是极热烈的,由远至近。等候的人们聚拢码头,老的少的,一字排列,摒住呼吸,仿佛站在大海即将开演的银幕前。穿着迷彩服、皮肤黝黑的渔民从船上架起登岸用的木板,提着锅碗与水壶上岸。套鞋的鞋底踏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每走一步木板往下陷一次。他们一个一个有序地上岸,面容与雨后的海面一样沉静,无喜无悲。绿色的尼龙绳鱼网堆拢在渔船的夹板上,被湿漉漉的海草紧紧缠绕。
我和小张不止一次在海涵路迎着日出目送初航,而迎接归航这是第一次。必须要用相机镜头记录。我看向小张,他片刻间心领神会。他手中的相机镜头不停闪烁,我突然想和走在最后一位渔人打声招呼,却不知从何说起。蓝色的渔船上不见一丝尘埃,船身上碎裂凋落的油漆斑驳清晰,暴雨的印迹不可磨灭。
在我将相机置上三角架的那刻,我竟发现自己的相机里没有电池,电池应该还在家中的充电器上。我失声大笑,空旷的码头上回荡起我响亮的笑声。小张一脸惊讶,他的师傅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他更惊讶的是平日端庄严谨的我笑声会如此肆意。我无法解释,但我知道这是真实的我,忘记了年纪,忘记了性别,允许着自己的迟钝和健忘,回到生命之初的纯粹。很多很多年以后他幸许会明白,也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
远岸的灯火升上海面,璀璨如钻。夜正在走向明日的希望,雨沉溺在大海怀抱,释放游子的疲惫,匆匆地,匆匆地在名唤愚人的码头留下深情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