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短袖到长袖,从长袖到风衣,身上的衣服越来越沉,晨起的时间越来越迟。上班出门前的准备变得匆匆,笃悠悠的早饭时间一去不返,曾经不屑停留的点心铺子重回眼帘。
这道街边的风景,没有因为道路的拓宽,招牌的统一而隐没,它用一代又一代人童年的香味抗衡着岁月的流逝。白粥加酱菜,是小时候住在落乡水泥平房里的早饭标配,偶尔再添个皮蛋或者咸蛋,便成了难得的美味。那时的点心铺子都在镇上的农贸市场边,离家里有五里地,去点心店买早饭是件极奢侈的事。
除非事出有因,我绝不向父亲唠嗑买早点心之事。但也有极个别的例外,那是刚念二年级时,赶巧在期中考试前发高烧。连着一周39度以上,柴米不进,到了第六天晚上,好不容易把烧降下来,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全身大汗淋漓,走路一晃三摇。父亲见了第二天五点就起了床,为我熬了一锅白米粥,加上大勺的糖,水色莹润,米香醇厚。可我偏偏挑起嘴来,嘟哝着想吃咸的,最好是生煎馒头。父亲二话没说,从碗橱里取出一个铝皮饭盒放入尼龙袋,出门推上自行车就往街上去了。生煎馒头在我心中是点心里的贵族,不光价格贵而且好吃。鲜亮的白面皮闪着金灿灿的油光,轻轻地咬上一口,浓浓的一包汤汁灌满齿间。肉是滚烫的、底子是刚出锅的焦皮,脆生生,香喷喷,吃了一个还想吃。
父亲是了解我的,等他回到家的时候,铝皮饭盒已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四边盒角被压得平平整整,掀开盒盖,四只圆嘟嘟的生煎馒头紧紧挨在一起,像四个新生的娃娃好奇地探着脑袋。我从父亲手中接过它们,它们身上新鲜的热气把我的病霾全数驱尽。那时一两生煎是四毛钱,父亲一个月的工资只有百来元。父亲一个人抚养我,捉襟见肘,我舍不得他为我花钱。这次以后,再也没有让父亲为我买过生煎馒头。
有些喜爱是可以割舍的,割舍之后永不再续。比如现在,当我经过点心店里冒着“呲溜呲溜”声响的大铁煎锅,看着满满一锅新鲜出锅的生煎包,淡然一笑,仿佛与久别的故人无意在路边重逢,随后礼节地招呼,“你好吗?”。成年后的我喜欢清粥,寡淡隽永的味道,无波无澜,每日在平静中开始,又在平静中归于结束。跟随流转的四季,渐渐向寒,早起的习惯终究被温暖的被窝打破,熬粥的瓷煲从炉灶退役,束之高阁,不再问津。
葱油饼、鸡蛋饼、香菇菜包、糍饭团…….把点心店的菜单来回默背,味蕾在每日的仪式感中变得麻木。没有选择,在时间面前我是个固定的败将。我迈着相同的步子,走着相同的路,我做着相同的动作,闻到了不同的味道。一个漆黑的大铁皮烘炉,突兀地出现在点心店门口,占据我的视线。炉子的窑口处堆放着一圈山芋,它们歪歪斜斜地躺着,有的壮硕、有的瘦小、有的狭长、有的圆厚,在暗红的起伏中共同接受火光的炙烤。
这个发现着实令我惊喜,我的早餐清单里有了的新成员。时间的甬道仿佛在我眼前裂了一道口子,把我生生拉了回去,回到了在市区求学的冬日清晨。我套着宽大的校服,走在一群同学身后,从远在校外的宿舍赶往上课的教室。因为生活费的拮据,我不敢和同学们同排并行,尤其是路过学校门口早餐铺的时候,我刻意与他们保持着距离。趁同学们在早餐铺里忙着选择餐点,我悄悄在路边烘山芋铺子前买下最小的一只山芋。因为小,热量传导得快,山芋被烤得很软很软,从皮到芯入口即化。我眷恋着这种味道,它们温暖了我的整个冬季。
又是冬季到来的时刻,我站在半人多高的烘炉前,也许是被腾起的火光熏到,也许是被清晨的寒露侵袭,我的眼角竟然湿润了。我紧了紧身上的芭宝莉风衣,将肩上的香奈儿背包扶正,对店主轻声说道:“来一只烘山芋。”今日立冬,今日我带着盛年的奢华走出童年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