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气温骤降,窗上起了冰花,又到了考验意志的时候。一杯冒着热气的棕褐色液体,无论从颜色上,还是味道上,都让我蹙眉低叹:良药苦口、良药苦口。延续了大半年的喝药史并没有增长我对苦味的抵抗力,相反,纵容着畏惧的气焰。
浓重的草药味似潘多拉魔盒释放的气体,从厨房的微波炉一路扩散至客厅。一盏薄薄的青瓷杯,盛满了十八味草药的调和,归拢的是枝叶的精髓,多一味不成,少一味失效。我一直心存疑窦,如果单单是其中的一味煎成汤汁,是否会纯粹甘冽些?不复酸苦难咽。
蒲公英、车前草、酸枣仁,一个个都是温和朴素的名字,不像性子刚烈的黄莲、苍术、黄芩,读上去就感受到咄咄的杀气。中药的杀如柔绫裹刀,不像西药来得猛烈。西药行动疾狠,擅长起刀见血,斩草除根;中药斡旋调理,讲究望闻问切,藕断丝连。两者皆是治病救人,就看病人自己喜好,选哪一种为宜。
我是见不得血光的,自然选择后一种。从拿到第一包煎好的中药汤剂起,我就和倨傲的时间展开了角力。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延了中医以后,每日须晚饭后两小时喝药。不得不痛改前非,将多年来引以为豪不吃晚饭的习惯变为顿顿必食。随即付出了体重急速增长的沉重代价。有得必有失,左手来右手去,亘古的定律,世事难两全齐美。得之,我幸;失之,我叹。
每当端起药杯,似一片秋叶摇摆在健康与风度的天平之间,回顾往昔,望眼余生,越发坚定了喝药的决心。花盆里新埋下的种子等着我浇灌,陶瓮里浸下的白菜梆子已起了菜卤,电脑里刚开篇的小说翘首着我地续写,它们看上去细小甚微,却正在串起每一个美好的瞬间。它们需要着我,正如我需要着它们一样恳切。好好活着才有希望。梅花香自苦寒来,人生也是如此,苦尽甘来方能花开似锦。我郑重将药方放入抽屉的一角,厚厚的一叠。我的余生还有很多空白的张页等待填写,这些张页就像我新换的病历卡一样干净明了。
我开始练习煮饭,用秋日里友人送来新收成的大米,煮出香喷喷的一锅。晶莹的米粒颗颗饱满,无须下饭的佐菜就可吃得唇齿留香。我第一次发现吃晚饭竟是件极其快乐的事,快乐到就像中了张百元奖金的彩票,金额虽不大,但足可以让今晚的自己笑着入梦。
看多了电视里煎药的画面,对古时熬药女子的温婉细致心生羡慕。于是,兴冲冲地买来一个煎药壶,信誓旦旦许下壮志:自己动手煎药。寂静的厨房被我摆开了阵仗,一阵瓢盆锅碗、叮叮当当。浸药、过水、煎煮、起凉、再煎煮,忙前忙后,两次三番之后,药还没喝上,自己却被呛鼻的中药味熏得东倒西歪。为了避免被邻居生出不良气味制造者之嫌,灰头土脸地收拾局面,乖乖将煎药壶洗净束之高阁。
我的泥炉煎药遂变成了一道印在岁月窗户上的剪纸像,有着晃动的影却没有真实的貌。时光前行,今日不同往昔,医院和药房均开设了代煎的服务,只稍付上点费用,便可以免去辛劳周折。这般的轻松便捷,再也没有不好好吃药的理由。
点数着药包,兼而点数着日子。从短衫到秋衣,再到而今披上厚厚的羽绒服。天气预报发出了入冬警示,千里寒冰兵临城下。日南至,日短之至。进补之时已来,今夜之药可抵千军之力。我带着将士出征的豪气,举起药杯一饮而尽。
就在昨天,医生笑着对我说:过了冬至,你的中药就可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