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可以和这里说再见了,小月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伸出细长的手指,一点点垛好眼前窗台上的课本。她的动作十分老练,像是在翻一副打了多年的扑克牌,发黄的牌纸上布满了她练习的指印。她用不着看上面的名字,只要摸一下厚薄,就可以笃定地叫出它们的名字。这些书的背脊大多磨损,看上去伤痕累累,裸露的棉线从纸缝的空隙处掉出来,露出一副无可奈何被逼游荡的表情。
小月看着它们,目不转睛,像留恋自己毕业照上PS过的面容。在没有看到这张照片之前,她从未想到自己可以如此美丽出众,她都不敢告诉别人,照片上的人是她。这个世界上一定有股神奇的力量,在悄悄地帮助她。比如,她的眼睛可以摆脱近视度数的限制,在中考的考场上变成晶莹的曜石,绽放智慧的火花。平时书上复杂的字母和文字在它地照耀下形成完美组合。她一向对自己的记忆力缺乏自信,直到她在电脑查分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的成绩。她惊讶地用双手捂住了嘴巴,似乎有一双从天而降的大手抓住她,迅速将她往上提。她像坐上了一部冲出跑道一路拉高的飞机,全身紧绷,带着即将飞入天空的兴奋,牢牢抓着保险带。
她的中考成绩竟过了市重点高中的录取线。巨大的喜悦一波接一波撞击着她的心门,最后“轰”的一声,决堤入海。透明的玻璃窗前,小月随着波涛被拢进漫天漫地的金光。她急忙把眼睛闭上,她害怕这是一个梦,如果真是梦,她告诉自己千万不要醒来。刚刚垛好的这些书总是挑战她的智商,她曾不止一次地为它们哭泣,直到哭干身体中最后一滴泪水。在她过往的生命里,它们主宰着她的喜怒哀乐,她的傍晚黎明。她顺着飘窗外的方向不断寻找希望,像树一样努力扎根,伸出枝叶,仰望蓝天。
那时的小月刚刚学会写下“家”字。
漆黑的屋子里,小月拉着被角牢牢瞪着门缝下透出的光亮。
客厅的灯还没有熄,妈妈应该是在阳台上晾衣服。妈妈的动作越来越慢了。小月在心里不停地催着妈妈,你快点呀,快进房间睡觉呀。树的叶子马上要长成地毯,树洞的大门已推开了一个角。
妈妈现在不光洗衣服慢,烧菜也慢,走楼梯更慢。放学回来,小月走在她身旁,就像眼前晃着一张学校打印机上的A4纸,这种感觉熟悉极了,和最后一次走在奶奶身后一样。想到奶奶小月的眼眶变得湿湿的。十岁之前,小月住在奶奶家里。奶奶不会写小月的名字,连她自己的名字也没小月写得好。可奶奶做的土豆红烧肉很好吃,好吃到小月的眉毛要掉下来。吃饭的时候,二个大碗和二个小碗,大碗盛菜,小碗装饭,小月和奶奶面对面坐着。爷爷则在黑白的相框里,笑咪咪地看着她们,永远地不说话。
奶奶说爷爷总爱在吃饭的时候,一只手抱着小月,一只手夹菜。可是小月记不得了,小月觉得自己的记性就像冬天突然飘下的雪花,还未落地就融化在空气里,她抬起头努力张开手掌奔跑,却怎么也接不住。小月没有见到爷爷离开医院的最后一面,她唯一看见的是那块屹立在绿色冬青树间大理石墓碑,深黑色的颜色席卷了三岁那年所有的梦境。无边无际的黑暗像动画片里吃人的怪兽。
小月听见自己起伏的哭声,连绵不断。母亲的叫声正与马路上急驰的卡车比赛,试图抢救父亲手中砸出的小月玩具。硝烟将小月包围,小月像一个摇摇晃晃的布娃娃跌倒在两座喷发的火山中间,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小月只能哭,哭到昏昏沉沉,最后睡着了。
这一觉是她有记忆以来睡得最长的一次。等她醒来的时候,火山全部消失了,屋内一片寂静,奶奶把她抱在臂弯里,奶奶的眼睛红红的,比核桃还要肿。家里只剩下奶奶和小月。爷爷才是最疼爱小月的人,在小月的父母办理完离婚手续后,奶奶更坚信这一点。
幼儿园的老师说小月智力有问题,原因是小月学不会跳绳。小月站在班级早操队伍的倒数第一个,穿着道袍式的罩衫,梳着两条香蕉小辫,眼神空洞,仿佛周边的一切与她无关。她自顾自地甩着胳膊甩着腿,全然不听广播里的音乐。老师隔三岔五地向奶奶告状,比如小月上课打瞌睡、吃午饭拖拉、儿歌背不全、跳绳是零分。奶奶为小月将来的读书生涯感到无比担忧,以致害上了失眠症。被持续的睡眠折磨得形销骨立之后,她在一天夜里拨通了小月妈妈的电话。小月妈无奈的叹气声不亚于她站在幼儿园围墙外,看着奔跑的小月重重跌倒却无法将她搀起。她无法冲破眼前高墙的阻隔,她的身份只允许她站在墙外。奶奶在听完小月妈的叹气声后,又给小月爸打电话,愤怒地斥责他与小月妈曾经的争吵影响了小月的脑部神经发育。
奶奶打电话的时候,小月握着蜡笔在桌上画小水壶,嘴里轻轻地哼着老师课堂上教的儿歌:“我是一只小水壶呀,这是我的嘴,这是我的柄”。小月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学不会跳绳,她觉得这跟人家小朋友有爸爸妈妈接送上学,而她由奶奶接送上学一样正常。
小月喜欢听奶奶教训她爸爸,她心里一直在为葬身火山喷发的玩具打抱不平。她相信它们的奶奶也一定非常心疼它们的遭遇。她想念长耳朵的小兔兔、大尾巴的鱼,在小月妈妈离开以后,它们神奇地一起失踪。小月不止一次在奶奶家的房间里找,可是它们从没有出现。
小月不敢跟奶奶提想要玩具。奶奶将阳台上的水龙头开到最小,滴答滴答的水声响起在小月每日醒来的早晨。小月穿着奶奶织的毛衣,奶奶做的布鞋,奶奶说是妈妈拿走了爷爷买给小月的房子。
爸爸住进了一座新房子,比小月原来的家更大。他指着一间挂着蕾丝窗帘的房间告诉小月这是她的房间,可小月还没来得及住,爸爸已经成了别人的爸爸。小月依然住在奶奶家。每天放学后,小月趴在窗台边画画,奶奶舍不得开灯,小月只能顺着窗沿捕捉黄昏的阳光。她在光影里和夜幕上的星星躲着迷藏,小月越来越不习惯光明,甚至练就了在昏暗中吃饭的本领。
这个本领让再次见到她的母亲非常惊讶。她看着眼前眯着眼睛,撇着嘴巴、头发乱七七的小月,就像在看一个从外星球刚来到地球的生物。她用研究员的敏锐迅速为小月进行分析,语言、视力、智商,在显露极尽悲哀的神情后,万般无奈地将小月塞进了POLO轿车的车门。
小月没有选择,她不能跟着奶奶一起去住院。小月把冰箱里最后一块大豆腐洒上酱油,和着米饭全部吃完,然后从沙发上拿起奶奶给她整理的包袱,心中像凝结了一块冰。生病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事,爷爷疼爱小月病死了,现在,奶奶也病了,奶奶说,她的病要开刀。因为开刀,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就不能照顾小月。
小月被交还了母亲。奶奶临住院前,叮嘱小月:宁可跟讨饭的娘,也不能跟当官的爹。这句话严重考验着小月仅有的理解能力。小月不喜欢讨饭,电视里讨饭的小孩一个比一个脏,小月爱干净,个子刚够得着水龙头的时候,小月就开始自己洗手绢。
小月坐在车座上,悄悄打量着母亲的波浪卷发和白色衬衫,她冰冷的眼神令小月想到削苹果时被刀割破手指的疼痛。小月不敢说话,她用沉默保持到推开妈妈家坚硬的房门。小月感觉走进了小时候。其实现在的小月也不大,但比起五年前,她已经是个像样儿的姑娘了。
小月看到了她想念的兔兔和鱼。它们竟然安好的出现在她的床上。小月这才回忆起原来的家一共有两个房间,那时她和妈妈住一间,爸爸独自住一间。现在,爸爸的那一间变成她的房间。小月一眼看到了阳台上的飘窗,宽宽的窗台,足可以容下一个躺下的小月。小月独自笑起来,笑到眼角湿湿的,她努力将笑声藏起来,不让母亲听见。
睡在自己房间的第一晚,小月就失眠了。她在母亲关上房门以后,钻出了透着洗衣粉味道的被子。小月穿着妈妈给她买的新睡衣,走到飘窗前,拉开了窗帘。窗外是一块巨大的黑幕布,天空像电影院上映前般的隆重。小月对着它,大气都不敢出,害怕一丁点的声响就会吓跑接下来要出现的字幕。
小月认识的字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但小月的拼音学得不错,正因为这样小月一年级的语文成绩勉强及格。母亲看不到小月的考试试卷,因为每次拿到它们后,小月在放学时就把它们塞进了校门口的垃圾桶里。开学第一周,学校要开家长会,奶奶把小月递过来的家长会通知单倒过来看一遍,然后换了一双皮鞋去小月的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奶奶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她在老师放映课程PPT介绍的时候睡着了。
长期的失眠症让奶奶严重的日夜颠倒,她常常会在下午的时候连续沉睡。现在小月也感受到失眠的任性,像被一头惊慌的小兽在她心里左扑右跳。她需要将自己安放到一个空旷的地方,她踮起脚爬上了窗台。她第一次为自己的身高感到自豪,她拍拍手为刚完成的漂亮动作鼓掌,不再为自己排在早操队伍里最后一个而沮丧。
远处的路灯投来微弱的光亮,她在窗子中看见了一个活动的身影,一个穿着绿色睡裙,双手抱着膝盖的短发女孩。小月对她笑时,她也对小月露出两个酒窝。妈妈早上起床比奶奶晚很多,她急匆匆地在小区门口的早饭亭买个包子塞给小月,然后将小月送到学校。小月的第一个衬衣纽扣扣在第二个纽扣洞上,两只袜子在鞋子里露出不同的颜色。小月的香蕉小辫子自然而然成了理发店畚箕里的碎头发。
小月觉得顶着短头发的自己难看极了。像学校门口旁被剪了枝丫的香樟树,光秃秃的瘦弱相,忍受着过往行人的指指戳戳。夜风摇摆着灯光,小月的影子在窗玻璃上忽长忽短,随意晃动。小月忽然看见一棵绿色的树正在发芽,绿色的芽苞沿着她的手指一点点向上伸展,就像动画片里春天苏醒的树枝。小月兴奋地坐直了身子。她看见了小兔兔和大尾巴鱼都从床上走过来,它们扭动着身子,一边走一边向小月招招手。
玻璃窗上的树枝越来越多,渐渐连绵成一片森林,天空的颜色亮起来了,就像月亮在水里的倒影,小月瞪大了眼睛。小月用手戳了戳走到自己身边的小兔兔,软绵绵的绒毛身子,还带着暖暖的体温。大尾巴鱼在森林里左顾右盼,它的好奇丝毫不亚于小月的惊讶。
大尾巴鱼一定在找它的河,小月对着森林给出了肯定的判断。一些圆圆的小花正在小月的脚边盛开,和学校花坛里的牵牛花一模一样。小月轻轻地摘下一朵放在手心,她尽情地看着,从薄薄的花瓣上抹下一层粉,再也不用担心老师的训斥。学校真是个可怕的地方,要遵守纪律、要看老师脸色、要做作业,还要考试,想到考试小月就心里发毛。考试卷上的题目总爱对她张牙咧嘴,有一次她刚拿到试卷就吓得掉出了眼泪。比起考试小月情愿在森林里迷路。
飘窗很友善,它似乎知道小月对方向没有概念,它让所有的树府下了身子,只剩下一棵,竖起高高的树冠,像一把大伞擎在小月头顶。小月深长地吁了口气,这么大一顶伞,躲在下面多安全,刮风下雨都不怕。小月得意地将右腿搭到左腿的膝盖上,学着大人的模样一颠一颠哼起了儿歌。
不知过了多久,小月的歌声越来越轻,最后只剩下鼻息的声音。小月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然躺在被子里。清晨的阳光透过飘窗上的窗帘照进来,一室温暖,一室宁静。妈妈匆忙的催促声在门外响起,小月新的一天开始了。
小月依旧眯着眼睛做早操,依旧下午上课打着瞌睡,但小月晚自习课上做作业的速度变快了。不管做得来还是做不来,小月都把作业本涂得满满的。这样放学回到家后,小月只要在妈妈面前读几遍课文就可以回房间睡觉。当然这个睡觉只是借口,小月一心想着飘窗上的树。
小月要把白天遇到奇奇怪怪的事一一告诉它,比如语文老师讲课讲到一半竟然掉眼泪,原因是她妈妈住院了;选班长的时候,班主任最喜欢的孩子落选了,为此全班同学集体挨训;班里的皮大王用小石子扔她,她用拳头做出了反击……小月边说边不断发出感叹,要是能不去学校该有多好啊!每当这时,大树会弯下腰,用树枝拢拢小月的肩,仿佛在分担小月心里的难受。小月咧开嘴笑了,脸上的两个酒窝更深了,大树的举动让小月感到温暖,小月和大树越来越亲昵。渐渐的,小月开始向大树请教起数学题,鸡兔共笼的题目,小月做一遍就想死一遍的烧脑难题。小月借大树的枝丫数数,数着数着,小月开窍了。小月还和大树一起背英文单词,小月觉得大树是棵有理想的大树,将来一定会陪着她周游世界。背着背着,小月的英语成绩从班里倒数一名变成了第一名。
小月再也不把自己的试卷藏掉了,虽然试卷上的成绩很好看,但小月也有自己的害怕,因为大树,她才有了现在的成绩,要是哪天大树不在了,她的成绩会再回到从前吗?小月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大树了,每晚睡前,小月总会和大树说上几句悄悄话,哪怕是发发牢骚也好。小月习惯着大树先跟她道晚安,这种方式让她觉得温暖心安。“睡前忘记一切,醒来便是新生。”大树教导她的话小月一直记在心上。
当小月的教科书像小山一样堆起在飘窗上时,窗前的台灯越来越亮,大树的身影越来越暗。小月写作业的时间在时钟的前行下越走越长。小月不停地写着,写到手腕发酸,她非常想告诉大树自己感受,很累、很倦、很疲惫。可是,她还未来得及说上一个字,昏沉沉的脑袋就直接贴上枕头。从那以后,小月再也不会失眠了。厚厚的练习卷竟然能治愈失眠,这是小月始料未及的奇迹。
被奇迹拥抱是多么幸福,像柔软的春风,温暖的秋月。大树为小月撑开了美丽的四季,告别岁月的孤单乏味。它守护着小月,守护着她一路成长的秘密,他俩分享着彼此的快乐,承担着彼此的痛苦。因为大树,小月战胜了漫长的黑夜。现在小月要离开这个屋子,离开这里的一切,大树还会陪伴在小月身边吗?穿上新校服的那一刻,小月看着镜子里崭新的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
小月拖上妈妈为她添置的行李箱,慢吞吞关上家门,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走向妈妈的POLO车。上车前,她的脚步微顿,回过头看向家中的飘窗,她擦了擦眼角,最终平静地收回目光,坐上车子。引擎发动,车轮滚滚向前,明亮的车窗外,路的两旁,两行大树蔚然成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