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笔贴着画纸,“沙沙——”。绿叶蓄养,空气中有水暗结。笔芯纯黑,只能借着阴影描摹。深的是田埂,浅的是菜畦,一点点铺陈,每一笔落下熏风的心意。
暖暖的娴静。我坐在画里,画在我笔间。我握笔的姿势有点生疏,打出的线条几乎生硬。唯一耐看的是笔下勾勒的轮廓,简洁明快,像桥头流动的河,靠岸静默的舟。
田园浅夏,万抹聘婷,怡情采撷人间。我背着画板,踏着暮色缓缓归行。白墙素瓦,绿水香花,青青的小草在脚边好奇地探头,询问我鞋履到访的原因。离别了故友老宅,我冒然的脚步无从应答。路改变了旧时的模样,我改变了昔日的容貌,我们只能借助回忆的印象彼此相认。
那一年,我迷路。迷路在漫无边界,碧纯碧净的绿色里,我在层层的画纸间寻觅森林。在一间六十平方的画室里,每日在铅画纸间迁徙我的青春。画室的主人是镇上最负盛名的画师,直到现在他的威望一如当年。他爱画如痴,极少收徒。当父亲将刚念初一的我带至他面前时,两道精锐的目光闪过,寥寥数笔,我的影像便立在了他的画里。同时立下的还有他身旁弟子的画卷,那是我唯一的师兄。
师兄比我早三年入门,深谐师傅的喜好习惯。他会在周日早课前选出当天的石膏像,会在师傅铺开画纸前为他准备好笔墨,会在关灯后锁上画室的大门。他细心地为我在画架上调试画板的高度,订上画纸,并告诉我下笔的劲道。他手把手地教我打线条,是我眼中的半个师傅。初入画道的我很难听懂他和师傅的交谈,他们时常站立在一幅名家的画作前各抒己见,也经常会为一张新画的构图谈论半天。一聊一个下午,语声从平淡到跌宕。有时我觉得他俩像兄弟,有时更觉得他们像高山流水里的伯牙与子期。
艺术的魔力足以消磨年纪。比我父亲还年长的师傅在我们面前成了兄长,随和风趣,从不厉色。倘若我画不得法,师傅会拿起笔来,帮我添上几笔,亦或拿出橡皮,拭去几处。一屋如舟,艺海荡漾,我们三人共渡在作画的心驰神醉之间,摇晃着美好的时光。我佩服着他们的道行,得益于他们的授教。渐渐地,那点为艺考而学画的心思也淡去了。
画家是不能关在屋里的。师傅坚持着这一理论,每月都要踏上写生的征途。去乡间、去闹市、去海边,背起画板,走一程陌生的路,会一些崭新的景。时过五月,师兄顺利通过了省级高等美院的专业考试。放下了高考压力,写生成了他放松自我的最好方式。看着他们愉快地背上画板,我无比歆慕。在他们面前我只是一名刚刚步入画门的稚子。师兄笑而不语,在购买写生板的时候竟悄悄帮我也带了一块。墨绿色的夹子,背在我的肩上刚好覆盖到我的腰。
“穿条小麦色的裙子吧,配着好看!”不管是真好看,还是假好看,画家的眼光总是无可挑剔。我遂了师兄的心愿也遂了我自己的心愿。我们一人一辆自行车,徜徉在五月的麦田间。车轮迟缓,我们聊着高更和莫奈,聊着白描与写意。我的长发在他眼里飞扬,他洁白的衬衣在我眼里明亮。空气变得轻盈洁净,传递着花草的清香,低低的虫鸣正在为我们倾情奏乐。
玉米秧摇曳着碧青的身姿,黄瓜藤爬满新垦的土坡。麦籽粒开始灌浆饱满,欣欣然,刚刚好。两块画板,一前一后,收获的味道,在纸间跃动。留出一块白,给十六岁未满的花季。
小满未满。夕阳西下,晚风轻送。绿荫涌入霞光的海浪,赞美退居岸边。坐在熟悉的田埂,我听见青春行走的声音,“沙沙,沙沙——”,走过我心湖的泪滴,带着岁月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