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疾

早上醒来，歇了大半年的偏头痛，卷土重来。

王楠郁闷极了。偏头痛是月子里落下的病根，每次累到、冷到、热到都会发作。女儿今年二十岁，她的偏头痛发作了二十年。每年每月准时报道，每次发作必是三天，循环往复。第一天醒来仿佛一枚长针扎进左太阳穴，在里面来回搅，抽动着三叉神经的末梢。剧烈的疼痛还会引起恶心，一早王楠就躲进厕所干呕了好几回。

这根针不断的往里面穿透，横贯大脑皮层，从左太阳穴一路穿到后脑勺，大面积辐射开的疼痛，吞噬王楠正常的思维。吃止疼片、吊盐水、针灸、平躺都没有用，王楠真想把自己的半个脑袋切下来。

偏头痛肆虐的三天，王楠几乎什么事都做不了。上班时像只瘟猫，下班回家一甩包就倒到床上。都说月子病无药可医，只有再生一个娃，再做次月子才能根除。不管这种说法是不是真的，王楠都不会去尝试。养娃不是养小猫小狗，得搭上半辈子的精力财力。

王楠宁可吃中药，前年在市中医院看病的女友推荐了一个医生，说是会治偏头疼。王楠将信将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开启了漫长的喝中药疗程。一个疗程三个月，喝了四个疗程后，王楠的偏头痛发作频率由每月一次变成了两月一次。再往后喝，两个月的间歇变成了三个月。王楠似乎看到了希望。中药很苦，喝着喝着，王楠的脸色渐渐变成了和中药相近的颜色。但不用被疼痛折磨，是件大喜事。

可现在的王楠又陷入了头痛的讨伐。窗外的季节是暖适的五月，被子柔软地盖在身上。单位里的工作岗位已被列入待退休后勤岗，不再繁重劳累。按理说现在是王楠最舒心的日子。偏偏她的头痛起来了。她的中药是半年前停的，那时她的女儿刚被沪上排名第一的985大学录取。所有的人都羡慕王楠。

本来，王楠只是一介小职员，住着一套八十平的小房子。人前唯唯诺诺，人后简朴度日。至于女儿能考上名校，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因为女儿的争气，王楠在人前说话渐渐挺起了腰，40岁以后比孩子，光这一条王楠就赢过了同龄人几千里。

可昨晚女儿发来的一条微信，彻底震慑了王楠。微信内容很简单，女儿告诉王楠，最近交了一个男朋友，同校同学。同为985学生，皆为学霸精英，王楠自是不反对。但再往下看，王楠就傻眼了，江苏人。换作平时王楠没有地域观念，王楠的母亲是苏州人，王楠自己是半个苏州人。而此刻，王楠的脑路转得飞快，谈朋友——工作——买房子。上海目前的房价直逼北京，市中心十万元一坪、郊区都快上五万。前两天王楠看完房价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里盘算着，等女儿大学毕业，先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再找一个上海的男朋友，上海的父母都会为男孩准备婚房，这是不成文的习俗。

王楠不想以后为经济所累，女儿是嫁出去的，她打心里认定买房这种事不该由丈母娘来操心。更何况王楠那点积蓄，只购买个厨房间。女儿要找一个外地男朋友，婚房怎么办？上海是限购城市，外地户口不能买房。虽然985大学毕业生可直接落户上海，但房价不等人。

那根许久未现的针又重重扎入王楠的左太阳穴，四处扩散的疼痛令王楠抬不起眼皮。她摇晃着身子奔向卫生间，抱着抽水马桶大口大口呕了起来。口中发苦，眼中含泪。这不是她希望看到的结果。她也不敢问女儿男孩的情况，女儿自幼孤独，是个给一点阳光就灿烂的孩子。她也不是嫌贫爱富的母亲。可是，现实很残酷，由不得她们母女申辩。

王楠自己是孤儿，二十岁结婚生女，丈夫在女儿三岁时就过世了。王楠一人带着女儿受尽了世人的白眼，因为照顾孩子在单位迟到早退是免不了的，升职加薪自然与她无缘。习惯了夹着尾巴做人，就指望女儿将来不要像她一样低人一等。在上海，有房就是有钱，有钱就可以昂起头走路。

如果女儿此时发来的信息是找了个上海的男朋友，她一定会乐开花，她是支持女儿在大学谈朋友的，女孩子搁不起，年纪越大越容易变成剩女。

可惜是江苏的。王楠的头越来越痛，越痛越闷，半年的幸福时光攸然而过。中药真是治标不治本啊，王楠双膝一软，跌坐在卫生间地上。

还有二天要熬。逃不过，躲不掉，偏头痛周期又开始了。王楠支撑住身子回到房间，找出医保卡，下定决心：下次配药的时候，让女儿陪在身边，这是月子病，解铃还需系铃人。

她把医保卡放在床头柜，斜过身子又躺回床上。离出门上班的时间还有半小时，王楠眯起眼，试图抛开一切的胡思乱想，平复情绪。她蜷起身子，不断变化躺着的姿势，寻找一种抗衡的力量。她觉得自己像一艘被风浪折断帆桨的船，在急流的漩涡中连环打转。她听到放在客厅里的手机发出不停的微信提醒声，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内容，连续一月的晨间公众号推文都是围绕着楼市。她几次犹豫要把这些公众号删了，却狠不下心。离女儿大学毕业还有三年，提前为女儿关心将来的婚房也有必要。就像了解购房政策，可以及时给未来的女婿给出购房建议。

两行滚烫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时间不允许她再赖在床上，她支起身子，披上外衣。她必须忍住涨裂的疼痛。她要赶去上班，不管杯水之薪在房价前显得多么低廉，这是她维系尊严唯一的方式。

她的头痛三日为限，熬一熬总会过去的。至于女儿的三年，或许是下一个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