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盆
在记不清是第几盆绿植告别窗前的花架之后,我决定再种一盆。不挑剔品种,不过问花形,只要是盆花,能在某一天清晨带给我花开的惊喜即可。
曾经我是那么喜欢树,喜欢它没有悲欢永恒的姿势,安详低调,不与四季争先。那是年少的我,读不懂人间的辽阔。只以为脚下的土地就是不变的未来。树的意义在于守护,一生只有一种旋律,来来回回播送,除了绿还是绿。由浅至深,从浓到疏,最终凋落。时光从鲜艳归于黯淡,岂能是一种颜色所能填补?
我的窗子很小,嵌在皎洁的明月对面,夜色蹙眉的时候,刚好缺少了一个花盆的点缀。因为只能放一盆,便有了选择的苛责。生长不能太密、叶瓣不能过重,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好养。养是极付心力的呵护,挑水、挑土、挑主人。偏偏我是懒散的主人,还兼带健忘的禀赋。当我看到萎靡的花朵衔着最后的残落的颜色,遭遇浩劫般蜷缩在花盘的边缘,枯瘦的模样哀诉着我对它们的遗忘,悲从心来。我日渐空乏的大脑像筛子一样过滤着每日的记忆。我曾一度为之难过,却又渐渐发现这是减负极好的方式。我害怕沉重,那种压抑的感觉就像站上孤绝的山顶,随时会有伏栖的鹰袭来。
我渴望轻盈的光明,看流泻的阳光在我的手心自由晃动,不问来处,去影无踪。在看花的时候我可以一同问候阳光,这种自然的维系让我与花轻语。冬天的时候我选蟹爪兰,张扬的名字虽然极不讨我喜,可是我钦佩于它坚定果断地开放,仿佛窗外的白雪与它无关,它用灼红把荒凉踩在脚下。尽管身子是那样小,气场却与天地互通。春天的时候我选风信子,紫色的花蓄,迎它回家的是一个紫色的花盆。它与我窗前的紫色帷幔是如此契合,仿佛是同一国度里生命的不同载体,有着同质的呼吸。然而,这些花朵的花期短暂仓促。更因为我漫无节制的健忘,它们最终归结于干涸的宿命。
我只能祈求雨水来弥补我的过失,但我又不能像花匠一样把握时序。夏天到来的时候,我放弃了对矜贵的执念,选择了最普通的太阳花。一盆的挤挤挨挨,深紫色的茎枝,松针状的细叶,略显杂乱的身形曾令我摇头叹气。可送花友人的一句“这花好养!”,顷刻令我蹙紧的眉目舒展,连同嘴角也扬起柔和的弧度。
世间的际遇总是出其不意,曾经我不屑一顾的路间草花,而今成了我窗前的主角。它欣欣然地生长,欣欣然地结苞。在一个晨光湛湛的初醒时分,开出了自由自在的花,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不光是一朵,更是满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