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首饰盒打开,将里面的首饰一一点数。
这两年她的大脑像个筛子,根本留不住记忆。她看着眼前的戒指、耳环、项链,想不起自己何时戴过它们。或许,她压根没有戴过,只是从收到的第一天起就放进了首饰盒。
她住在一间廉价出租屋里,四面是起了皮的墙壁,像一张布满褶子的人脸。据说她住进来前,这里死了一位老人,究竟有多老她不得而知,但她却因此谈下了比市价低一倍的租金。她所有的家当仅是一个父亲留下的绿色行李箱,里面塞着父亲的影集,还有被父亲视若珍宝的手稿。除此之外是一套碎了口的三扣碗茶杯。这套茶杯本放在家里的玻璃装饰橱里。继母通知她去房子里取父亲遗物的时候,装饰橱只剩下这对茶杯。她裹着宽大的病号服,捡走了一堆扔在地上的《读者文摘》,还有带走了茶杯。
因为她自己转入了重症病房,所以没有见上父亲最后一面。继母将她的不孝告到了单位办公室,当然,精明的继母没有自己出面,而是让八十岁的母亲给她单位打电话。当所有不利的舆论都指向她时,继母果断卖出了父亲留下的房子。
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像一片折断的枯叶跌落到病床上。医生说还要观察两天才能出院,病房里有三张床位,她躺在中间的一张病床上,人紧紧贴着床板,瘦得像一张宣纸。出院以后她在父亲的房子里见到了继母,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她看着眼前这个头颅与身材极不相衬的女人,打心底佩服她的谋略。她讨厌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多看一眼都令她作呕。她一言不发地拎起袋子走出屋子,继母还一个劲地在身后喊:“你再拿几本书吧,这些书可是你父亲生前最喜欢的。”
难道你不喜欢我父亲吗,你为什么要嫁给他,你不需要留作纪念吗?她在心里暗暗好笑。书不值钱,继母才会如此大方。爱情真是假得很,人前悲悲切切,人后埋怨责备,人死万事空。她没想到父亲会这么早过世,自从继母到来以后,她就成了这个家里多余的人。她的情绪变得高低起伏,她常常觉得自己很没用,讨人嫌,以为自己会先死。后来,她才知道这是一种病症,学名叫抑郁症。
她的生活基调变成了灰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喜欢用悲观预判未来。她遇见他也是意外,他说他的出现是为了令她快乐。他的身份足以令她信服他的自负。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他用行动证实了他的能力。他带她见识了奢华的场面,富丽的生活。他们一起走在幽长浓密的林荫道上,讲述各自的见闻,空气纯净得像初恋。她丝毫不觉得他俩之间二十岁的年龄差异,宋庆龄和孙中山不也差了二十多岁吗?她确定自己是喜欢他的,甚至超越了喜欢她自己。当他的妻子找到她的时候,她还想为他们的感情申辩。她的语言苍白无力,一年的时光敌不过几十年的相伴。她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寂寞的海底开出艳丽的珊瑚礁,但很快被漆黑深重的海水淹没。千万里深啊千万里深。
醒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在最后一期房租到期的时候,她换上一条干净的白裙子,搬离了他为她租下的屋子。他留给她的是一年的快乐记忆和一个银质雕花首饰盒。大小的节日里,他总会为她在里面添上一件首饰,当季的新款,她喜欢的样式。
今天是她第三次点数这些首饰了,她很懒,一年才点一次。她看着它们,就像看着永不回来的亲人,她渐渐忘记了他们的样貌,他们的声音。酒吧待女的工作令她睡眠严重缺乏,习惯了在暗夜里典卖青春,她告诉自己要重新开始生活。遗忘不是坏事,时间给予了她疗愈的慈悲。
她疗愈了自己,却无法疗愈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