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历

翻着翻着，台历的一侧重了起来，像吸足了水的海绵，渐渐倾倒。

我平衡着它的底座，用手指把红色的硬卡纸一按再按。最后一页、最后一日，365天中隆重的纪念日。因为这一天，一年的年轮圆满完整；因为这一天，一年的得失空杯为零；因为这一天，一年的期待尘埃落定。

我似乎还记得从小游手中接过它的情形。小游笑得一脸灿烂，她说：阿姐，新的一年，要有好心情噢！送客户的台历有好几款，小游特地为我挑了“国学智慧”。四四方方的一盒，被塑料薄膜封得严严实实，金光闪闪的外壳，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小游知道我工作之余爱好写作，她也知道我的生活简单而纯粹，每日往返在家和单位的两点一线。我们初见的时候，我穿着一袭的紫色长裙，留着棕色的齐腰长发，眼角的鱼尾纹暗藏着我的年纪，小游装作没有看见。

小游的驾驶技术很好，她带我走最新的虹梅南路隧道，去外滩九号。她给我调手冲的咖啡，用的是巴西咖啡豆，甘苦味中略带淡淡的青草芳香，我加了两罐奶，一包黄糖。我很少给咖啡加糖，那一次是例外，因为端着咖啡杯的我，正坐在东方明珠塔的对岸，眼前是碧波如镜的黄浦江，一平千里，宽阔壮观。浦江两岸，时尚与风光相融，建筑与自然交萃。天很蓝，风很静，云很淡，我却经历着人生最低谷的时期，急速的衰老侵袭着我身上每一个细胞。

高墙穹顶之下，我卸去了所有的骄傲，显得苍白乏力。午后的阳光透过穹顶的雕花玻璃洒落在我身上，暖暖的明媚，驱赶我眼中的困意。细碎的声响，友好的问候，身边的陌生人与我微笑招呼，卓尔不凡的装扮彰显身份的尊贵。我善意的回应，温和的点头。我们喝着同样的咖啡，聊着同样的喜好，说着同一种语言。脚下的松木地板光鲜照人，背后的红木摆设精致典雅，时光游走的痕迹被悄然淹没。

我努力扯着嘴角，想让它们保持上扬的弧度。可是，没有用。悲伤如江水般卷涌着我。人前的我强颜欢笑，深藏的内心刮裂俱碎。无力改变的事实，无法扭转的结局，令我对自己一再否定。一念之差，一笔之过，盲目信任导致前所未有的研判失误，没有重来的希望，更没有诉说的出口。错了就是错了，为自己的莽撞买单，后果自尝，只能咽进肚里慢慢疗伤。时间是最好的愈合剂，好也罢、坏也罢，一切都会过去。

坐在听众席的最前排，我是听非听地跟着主持人的语速行进。新书发布会，拉近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热烈的互动带来此起彼伏的提问声。装帧精美的一册书不仅诠释了主人公半生的故事，更是沧海桑田的记录。最后，在热烈的掌声中，我告别了极富仪式感的半天行程。回到家，在这一日的台历的空白处重重打上一个星号，五角形，金黄色，明亮得像一盏刚升起在夜空的晚星。月色柔如，时光漫步，特别的一天过去了，黑暗沉落归西。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日历在窗台前生根，枝叶衍长，绚烂着晨曦，细点着黄昏。薄薄的纸页上，它用墨色书写着国学经典：节气的来由、养生之法。千古的文明，智慧的传承，散发着故人的亲切。依稀带我回到老宅的屋檐，斜倚门槛，看门外白雪皑皑的初晴冬日，门内炉灶火暖，气清神朗。阿奶伴我剪一纸窗花，红色的鲤鱼、欢喜的福娃，团团圆圆的喜人模样，贴在台历前的窗户上，映衬着来年的好日好景。

台历是父亲赠与阿奶的。一年一本，新年的祝福。阿奶四季抄经文，抄完经文便抄台历上的注解。日日有相同，日日亦不同。细细的狼毫笔，软软的熟宣纸，一点一划、一撇一捺皆工整。阿奶喜欢把抄好的宣纸折起来，像折信纸一般，折好匀齐，放进窗下书桌的柜子里。这是属于阿奶的时光之外，风霜过后，习字描花，风卷云舒，素喜清欢。

我还未到达阿奶的年纪，但我也握起了狼毫笔。棕褐色的笔杆，米黄色的宣纸，我抄唐诗、抄宋词，更抄台历上引经据典。慢慢地抄，缓缓地记，喜爱的永久喜爱，难懂的搁浅心堤。

今晚，我抄完最后一页台历。搁笔的瞬间，我看见时间对岸一抹熟悉的身影，挺直的背脊，飘逸的长发，沉着的脚步——那是即将远行的我，不复再来。